京师皇城,天子脚下,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战火的影响,仍旧是一派祥和气象。入秋以来节节败退的军队,终于紧紧扼守住了胥城,让永靖王东进的兵马不能上前一步。这不仅仅是一城的胜利,更安定了京城多日来惶惶不安的人心。整座京城,在胥城坚守的消息中,安安稳稳地入了除夕之夜。灯火辉煌,一如昨日。
亲自率兵守城的南安王世子苏衡,已经成为京城里人人称羡的传奇。茶馆里说书的先生将军中传回的战报消息加以润色,编写成了精彩激烈的故事,每日里座无虚席,直到除夕夜里,也十分热闹。一段说罢,那说书先生躬身笑道,“今儿个就是除夕了,小老儿这书,也说的差不多了。大伙儿且去吃年夜饭,等过了年再来,那时候,小老儿定能有幸,给诸位说南安王世子如何大破敌军,歼灭贼寇的故事。”
众人哄堂叫好,便各自回去。那说书的老人家也缓缓收拾这东西,妻子过世多年,儿子也在连年战事中,死在了战场之上。却还有一双天真烂漫的孙儿孙女,此时想必已经收拾好了一桌子年夜饭,等着他回家团圆。沙场英雄,那不过是他口中的故事而已。收拾完了东西,替茶馆主人锁了门,回到家去祭奠祖先,给儿子烧一挂之前,再和孙儿孙女一起围坐吃饭。那一刻的团圆和遗憾,才是他自己的人生。
说书人一抬头,却见茶馆里还坐着一个青年男人。桌上残茶已冷,却满满的也不见他喝上一口,也不看着说书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出神。那青年人久久不动,说书人见他气度不凡,也不敢出声催促,半晌才陪笑道,“公子,怎么也不家去吃团圆饭呢?”
那公子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说书人,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优雅一笑,“老先生说的好故事,我听的入了迷,还不曾回过神来呢。”
说书人被他如此盛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公子盛赞了。”
青年公子笑道,“倒不是我客套,老先生字字珠玑,最难得的,是身在千里之外,却像是身临其境似的。可见南安王世子威名,实在响亮。”
说书人见他谈吐不俗,倒也就不急着离开,与他攀谈起来,“公子说的不错。如今朝廷万民安危,都系在南安王世子身上。世子不负众望,我等虽不能上站杀敌,只有在背后摇旗助威了。”
青年人笑道,“世子若是知道民心所向,定然如虎添翼。”又道,“说起来,南安王府世代忠良,老王爷到底年纪大了,否则也一样会披挂上阵的。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南安王父子若是能并肩迎敌,只怕更是无往而不利。”
那说书人却叹息一声,“公子说的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老王爷身染重病,已经起不得床了,却怎么能上阵杀敌呢?”
青年人露出疑惑神色,“竟然有此事?”
说书人点头道,“听说,南安王已经久久不上朝了,不然如此危急存亡之时,怎么放心让独自孤身迎敌?”
青年人笑道,“连朝会之事,老先生竟然也知道,在下实在是佩服。”
说书人笑道,“公子想必是外地人。这天子脚下,又有什么事情是秘密呢?我等升斗小民,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青年人笑道,“老先生说的是,是在家见识浅薄了。却不知老先生还知道什么机密大事,说出来也叫在下长一长见识。”
说书人笑道,“也没有什么机密。若说有什么大事,老朽隐隐听说,重阳节被定了通敌叛国大罪的韩丞相,陛下已经秘密下了旨,说是要在年前处死呢。只是眼看着到了除夕,却还没有动静。只是不知道,是陛下心软了,还是已经处死了,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青年人眉头一蹙,“竟有这等事?处死一国丞相这样大的事情,密而不发,只怕是不妥罢。想必是陛下念及韩丞相往日的功劳,扣下了慢慢感化罢。”顿了顿道,“说到底,南安王府轰轰烈烈,此时却也只有一个世子堪用啊。又或者,陛下也还想留一个后路,与藩王议和呢?若是韩丞相死了,只怕有朝一日,陛下还要后悔呢。”
说书人听了那人的话,只觉得有无穷深意,心里只觉得一惊,忙笑道,“公子气宇轩昂,自然也见识不凡。老朽无知,却是不懂得。何况陛下的心思,又怎么能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明白的?说说闲话也就罢了,莫谈国事啊。”
青年人笑道,“是在下失言了。”
说书人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也是老朽胡乱议论了几句,街谈巷议而已,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说着忽然心头一沉,“公子口音不是京城人,却是哪里人氏?”
青年人笑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不过是天地间一朵浮萍罢了,先生不必在意。”说着就对说书人一礼,转身告辞离去。
说书人站在原地,只觉得方才那人有些不对。仔细想了半晌,忽然猛醒,那人虽然刻意隐藏了口音,可乡音难改,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到底听了出来。那是西疆的口音,是蓉城的口音。是此时此刻,怔在胥城与南安王世子苏准生死搏杀的,永靖王军中的声音。
说书人一震,忙追出去瞧。大门外风雪飞舞,只看得见家家户户挂着的红灯笼,却哪里还能见方才那个人?说书人身上一寒,紧紧锁上了门,穿过风雪家去。罢了罢了,这个人,就当是从来不曾出现在这茶馆里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而他自己,也什么也不曾和那个人说过。
南安王府门前,此时停着一乘小轿。守门的小厮拦住轿子,低声说着什么。轿帘掀起了一角,露出里头端坐着的两个女子。一个面色清秀却苍白,穿着家常的一身桃花粉色绣着荷花的衣裙,正是婉莹。还有一个,穿着桃红色绣鸾鸟的王族礼服,身形绰约,仪态端方,却又用一方纱巾蒙着面孔。隔着面纱,隐隐约约能瞧得见伤疤,损了原本的美貌,只那清凌凌的一双眼睛,仍旧十分动人,叫人不敢逼视。
小厮看见那两个人,忙低头请安道,“世子妃安,甄夫人安。”
又带着疑惑道,“世子妃不是出了门去寻世子?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琼并不曾说话,婉莹身形一震,开口却是淡淡的,“前外头寒苦,世子妃自然不能久住,不过是探望几日。何况王爷病重,世子不放心,就让世子妃先回来,替他在膝下尽孝。昨日夜里就回来了,世子妃心善,不愿惊动你们,就从侧门进来了。也是想瞧一瞧,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府里有没有乱了规矩。”
婉莹又瞧了那小厮一眼,“怎么,世子妃的行踪,还要给你们说么?还有,你们盘查不严,日后可要小心。若是再被世子妃抓住一次,可不能轻饶。”
小厮忙道陪笑,“夫人说的是,是小的糊涂了。一定小心谨慎,再也不敢有疏漏了。”瞧着那轿子,却又疑惑道,“世子妃和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婉莹道,“世子不在家中,王爷又病着,今年这除夕家宴,自然是不摆了。前些日子我去宫里给闵妃娘娘请脉,娘娘说,若是世子妃年前能回来,就一起去宫里团年,宴后再回来。最要紧的,是要我亲自去御药房里,给王爷挑几样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