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微微一笑,“哦?陈副司的意思,是我糊涂了?”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侍女道,“陈副司一时之间浑忘了,你素日记性最好,不妨提醒提醒她。”
这些日子,青罗接见外臣之时,身边侍奉之人只有一个翠墨,一身青衣并不华贵,眉目间却自然有一种气度。听见青罗问话,竟丝毫也不曾犹疑,漠然开口道,“陈副司方才说,董润大人是王妃的入幕之宾,两人沆瀣一气,存了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要谋夺永靖王的江山。”
翠墨话语中不见丝毫情绪,一字一顿,却更显得字字千钧。众人方才都听过了宜宾,如今再听,却忽然觉得背后就是一凉。
却见青罗一笑,“好丫头,方才一番争吵,连陈副司自己都糊涂了,你倒是记得清楚,说的也明白。”说着忽然转向方正同,“方大人,我这侍女所言,可有什么不实之处?”顿了顿又慢慢道,“大人德高望重,想必说出的话,是没有人不信的。”
方正同不妨她点名问着自己,自然不能作伪,何况他心中也犹有愤慨,便沉声道,“并无半字不实。”
青罗点点头,又对众人道,“众位大人,可有什么异议?”
翠墨所言句句属实,众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沉默不语。
青罗见状倒笑起来,“众位大人好涵养,方才听着陈大人和董大人口角一语不发,如今还是如此,我只当作是默认了。”又对陈副司笑道,“陈大人可有什么异议?”
陈副司虽知自己说话被青罗听见,的确有失分寸。只是话逼此处,自然也无法再否认,只冷哼了一声道,“不错,这些话是我说的,对王妃多有冒犯。只是大敌当前,我不过多说了几句闲话,王妃难不成要治我的罪不成?那可真就成了欲盖弥彰了。”
青罗微笑,“大人多心了。我既然嫁到了蓉城,便是西疆女子,西疆女子生性最是豁达大度,又岂会因为几句口角,就怨怪于人。大人自己都说了是闲话,既然是闲话,想必只是空穴来风罢了,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风吹过了,也就罢了。”
青罗说完这几句话,非但董润、方正同等众臣子皆是出乎意料,就连陈副司自己也是一怔。他本以为,青罗这样刻意地提了出来,必然是要问自己以下犯上之罪。如此危机之时,要应对也不难,只需要挟于她即可,如今青罗急需人帮衬,对重臣都极为拉拢,底下众人有许多与自己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会不为自己说话。这言语犯上的罪名可大可小,为了青罗和董润的颜面,估摸着也就罚几日俸禄罢了,断不会有什么重罪。
说了这半晌,竟然就这样轻易揭过,实在叫他有些意外。转念一想,青罗想必也是一时之间羞愤难当,回过神来,觉得此事不宜深究,更不宜在此危机之时深究,也就放过。想到此处,陈副司神情也松快了些,顺口敷衍道,“王妃说的不错,闲话罢了。”
陈副司话音刚落,却忽然看见青罗嘴角的一个笑。那笑容极为明艳,犹如庭前冒雪而开的牡丹花一般艳丽无匹,却叫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寒。只听青罗轻启朱唇,慢慢吐出一句话来,“陈副司传谣惑众,扰乱人心,以下犯上,以臣议君,罪不可赦。褫夺一切官职爵位,立刻杖杀,以儆效尤。”
话音一落,陈副司犹自怔在原地,众人也如被兜头兜脸泼了冰水一般,不能动弹。过了良久,还是陈副司的上司,刑律司的郑掌司起身迟疑道,“陈副司虽然有失礼之处,但如今正需人才,王妃应待以宽仁。陈副司议论王妃虽然不妥,可刑律里并无因此革职杖杀的条例。臣身为刑律司掌司,有责任提醒王妃,莫要因私废公。”
另一旁又有与陈副司交好之人起身道,“郑掌司所言不差。何况王妃方才说了,不会怪罪于陈副司,怎么忽然变了注意,要用如此重刑?若是被臣民知道了,岂不会说王妃前后不一,反复无常?”话音顿了顿,更有几分威胁的味道,“若是知道了王妃处置陈掌司的前因后果,只怕对王妃的清誉有害。”
青罗也不着恼,只含笑瞧着底下议论纷纷。等那些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带着一丝试探和挑衅看着他,才肃了肃神情道,“都说完了?”
底下鸦雀无声,青罗只慢慢道,“既然都说完了,我倒是有几句要说。”
青罗忽然转向郑掌司,“郑大人是刑律司掌司,请问大人,依我西疆律例,家国危亡之时,传谣惑众,扰乱民心,该当何罪?”
郑掌司一怔,他本是老于刑律之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同大逆叛君,该当死罪。”语毕,心里头就咯噔了一声,犹如一盆冰水泼了下来。
果然,青罗冷冷又道,“以轻率谣言妄议君主,令军心不稳,百姓离心而被论以此罪的,可有先例?若有先例,是何时之事?何人所为?情形如何?请掌司细细说与诸位大人。”
寒冬腊月,郑掌司只觉背后汗流不止,然而此时已经避无可避,何况他执掌刑律多年,也并非徇私枉法之人,只有道,“当年群雄逐鹿,天下数分,征战不绝。上官氏先人与如今的皇族争斗之时,也曾有过生死攸关的时候,身受重伤,几乎就要殒命身死。当时有主将欲取而代之,趁先王重伤昏迷,在军中散布谣言,道先王已秘密投敌。由于先王的伤势不能为士卒知晓,杳无声息多日,军心大乱,险些就让他得逞。好在先王终于得仙佛庇佑起死回生,又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造谣之人,这才安定了军心,免于大祸。”
青罗淡淡道,“郑掌司说的好故事,却不知那造谣的主将,被论以何罪?处以何刑?随同之人,又被论以何罪?处以何刑?”
郑掌司听到此处,神情也如死灰一般,“论以谋逆叛国之罪,在三军将士面前,处枭首之刑。随同之人,一律同罪。”
此时堂下众人皆面色灰败,青罗只冷冷道,“郑掌司主持刑律多年,果然好见识。”环顾众人一圈,慢慢道,“陈副司以毫无根据的闲言碎语毁我清誉,诬我与董润大人有私,我心里虽然恼怒,但并不与他一般见识,也绝不会怪罪。然而如今蓉城被困,王爷在前线又音讯全无,正是危急存亡之时,陈大人身为刑律司副司,明知刑律所禁,却仍旧知法犯法,肆意在重臣面前散布谣言,诋毁忠臣,惑乱人心,诬陷主君,却是绝不能姑息。不明正典刑,不能安定上下人心。”
青罗的眼神如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压在众人身上,“我奉王爷之命,太妃嘱托,以永靖王妃的身份主蓉城一切事务,名正言顺。并无丝毫私心,更无背叛之举,天地可鉴。诸卿若是有什么证据,不妨拿出来当着众人对峙。所有捕风捉影者,妄传谣言者,一律同罪。念在初犯,暂不予追究,以观后效。陈掌司为首作乱,本应枭首,特加恩留一全尸,也好给其他无事生非之人,留一个警戒。”
青罗语毕,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印,“此乃永靖王之印,君主出征,国中无主,王爷将此印托付于太妃转授与我,如遇危情,西疆上下,蓉城内外,皆由我一手调度。”又取出一枚玉印,“此乃永靖王妃之印,我与王爷大婚之日,王爷亲授与我,天下人皆亲眼所见。西疆律例,夫妻一体,王爷不在城中,若无特殊谕令,由王妃代理政务。”青罗一只手按在那两枚印信上,冷冷凝视着众人道,“我今日以永靖王妃之名如此处置,诸卿可有什么异议?”
无邻堂中死寂良久,郑掌司忽然离座跪下,重重磕下头去,“王妃的处置合乎律例,臣无异议,一切惟王妃之命是从。”
话音刚落,九卿之首的方正同也离座下拜,“臣无异议。”
郑掌司在六司之中德高望重,又主刑律。明正院在六司之上,方正同乃九卿之首,他二人这一跪,众人已知形势。何况青罗适才所言句句合乎道理,并无可驳之处,以女子之身给他们的威压,竟然丝毫不下于上官怀慕,众人也都知道厉害,纷纷下拜道,“臣无异议,一切惟王妃之命是从。”
这一边众人下跪,那一边,已有侍卫亲兵将怔在当场面色如土的陈副司拖了出去,连一声辩驳喊冤的机会都没有。经此一事,众臣也都知道了这一位理政的王妃,绝不是一般好哄骗的女子,而是和当年的封太妃一样厉害的人物。无异心者自然拍手叫好,心道蓉城解围有望。有异心的,都如有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把那张狂的心思都收敛了几分,不敢在她面前再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