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邻堂中,明正院九卿,与吏政、户银、礼乐、兵马、刑律、工利六司主司、副司十二人俱在。神色俱十分凝重,在这明亮的灯烛底下,犹如一尊一尊的雕塑。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瞧着一个人,便是坐在九卿次席上的董润。
董润的对面,九卿之首的位置上,坐着方家的二老爷方正同。这九卿之首,本是方正端领着,也因为方正端随怀慕出征,这位置,就由方正同代领了。他本擅长军务,政务上并不太通,坐在这里,也是寡言少语,难得说一句话。
方正同一边喝着茶,一边也和众人一样,凝视着对面身居高位的年轻人。这个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活脱脱像是他的哥哥董宇,沉默稳重,在众人的眼光里头,纹丝不动。静静地喝着他那一盏茶,连那一丝笑纹,也不曾动了分毫。
方正同心里就暗暗叫了一声好,往日只觉得这董家次子性子洒脱却轻率,虽有将才,却不能独当一面,比他兄长到底不如。如今才知,这风起云涌,大厦将倾的时候,他竟然能有这样的定力。非但能代替一个家族,坐稳这势力交错的九卿之位,还能够成为蓉城强有力的主心骨。如此看来,自己那眼高于顶的女儿清玫能瞧得上他,倒也并非偶然。若能平安度过此劫,如此佳婿,他也十分满意。
只是这位将来的东床快婿,如今日子却不甚安稳。这半月来,蓉城中关于他和王妃的流言蜚语不绝于耳。有说青罗勾结母族里应外合的,有说董家为了谋夺权势趁火打劫的。其中最为不堪的,便是说青罗与董润二人有私,勾结了起来,借蓉城围城之时,把持军政,架空上官家族的权利。
由于如今的情形,和青罗的尴尬身份,众人对青罗的大权独揽本就褒贬不一,心存疑虑。只是碍着青罗王妃的身份,和封太妃的首肯,那些议论不敢明着对她,却时不时就戳刺到了深为青罗倚重的董润身上。怀慕与青罗情深,众人皆知,在如今这时节,却终究敌不过青罗的京城出身,有心人说来,都成了青罗的阴谋算计。而怀慕此时不在城中,青罗董润二人偏又年貌相当,过往甚密,也难怪这传言愈演愈烈了。
方正同心里明白,不论是青罗还是董润,都是眼下蓉城绝不可缺的人物,那些谣言,不过是这暗云涌动之下,众人焦躁与恐慌所致。因为恐慌,所以对这样年轻的当权者无法信任,将对城外危机的恐惧,转嫁到对城中主事之人的质疑上。方正同一样明白,稳定青罗二人与明正院及六司众人的关系,乃是安定蓉城人心必不可缺的一步。
他自身是相信二人的,青罗也执晚辈礼,恭敬而恳切地与他深谈过,他也明白青罗的苦衷。然而身为九卿之首,他不得不置身事外,不偏不倚,才能稳定住局面。再者董家与方家,虽未来得及正式婚聘,却也几乎算是有了婚姻之约,知情者不少。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绑在了一起,若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句接档偏私,不论是青罗的位置,还是自己与董润的位置,只怕都会更不安稳。更何况,他与董润这翁婿关系,更让他不好掺和进这关于董润和青罗的传言里去。
想到此处,又仔细瞧着众人的脸色,方正同心里长长叹了口气,率先开口对董润道,“董大人自午后就入王府与王妃议事,不知道可有什么结果?”环视四周又道,“如今形格势禁,想必众位同僚也都是忧心如焚。王妃久不前来,还请董大人先告知一二。”
董润抬眼瞧了瞧众人,神情淡淡,“王妃知诸位大人都在,不敢稍有怠慢,梳洗迟了些也是有的。这是王妃对你我同僚的礼敬,诸位只管感念就是,何必多问呢?至于所议论之事,王妃如今是蓉城之主,该说给众位听的话,等王妃来了,自然会说的。”
方正同还未说话,底下一人先怒声道,“董大人说的是什么话?你我既然同僚,王妃主事,自然该一视同仁,怎么厚此薄彼?”顿了顿又讥讽道,“我却不知,什么话该说。至于什么话不该说,我却是知道的。这误国误民,鸡鸣狗盗,乃至男盗女娼之事,自然是不可为外人道的。这话我等同僚不能听,董大人你,只怕听的不少吧?”
说话的人乃是刑律司的陈副司,年纪与董润仿佛,脾气却执拗,素来有铁面阎罗之称,说话也一贯尖刻犀利。与董润二人虽无什么仇怨,如今这话,却说的实在是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了。
董润往日的气性,哪里忍得这个,正欲发作,却见方正同对自己使了个几不可见的眼色,勉强忍了下去,只作未听见,却不想那人不依不饶,又冷笑道,“我曾记得,王爷赞誉董家兄弟二人,董余长于政务,董润长于行军。怎么这一次倒奇怪,董余大人自请去了前线,留了董润大人你代理九卿之位?素来听闻董家兄弟手足情深,怕不是你兄长知道你的心思,才特意给你留了这个机会罢?如今做了王妃的入幕之宾,只怕野心更大,连王爷的江山,也想要一并攥在手里,可叹董家世代忠烈,竟然出了你这样的败类。”
董润听了前几句,便已气的脸色发白,连方正同也深觉不妥,紧张地瞧着董润,唯恐他当场就发作起来。却见董润只咬紧了牙,冷冷地瞧着那人,却始终不曾出声打断,听到后头那些露骨的话,竟然冷笑了起来。
方正同不明所以,心里却更是不安。董润的脾气,他又如何不知道呢?就算顾全大局忍了这一时,日后也不知会如何。此时自己就算要避嫌,也再避不得了。董润的声名,已经和他方家连在了一起。更何况,他的妻子乃是上官家的大长郡主,就算没有董润和清玫的姻亲关联,上官家的名声,也不能容人随意践踏。
陈副司的话说的极为难听,方正同心里有了打算,更动了真怒,等那陈副司话音刚落,就先蹙了眉沉了声道,“陈大人,众同僚面前,说话怎能如此无遮无拦?陈大人可要小心,闲话说起来容易,也要掂量掂量里头的分量。且不说以下犯上,肆意诽谤乃是大罪。”
往日方正同在这无邻堂里一贯装聋作哑,如今忽然发难,陈副司也是一怔。只是那怔神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又嗤笑道,“将军和董家联姻,自然听不得人说这东床快婿的闲话。然而依我看来,将军倒不如早些斩断和董家的联系,以免坏了方家声名。至于这以下犯上更是无从提起,我对王爷赤胆忠心,看见这不忠不臣的龌龊举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将军不必恐吓我,武死战,文死谏,就算一死,我也毫不畏惧。将军如此,怕不是也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想要与心怀叵测之人沆瀣一气,共谋上官家的江山罢?”
方正同见他如此执拗,说话更从董润那里指向了自己,往日军旅里养出的冷傲脾气再也压抑不住,哪还管董润如何反应,先一声断喝,拔出佩剑直指向陈副司。那陈副司却也很有几分胆气,如此情形也丝毫不曾弯腰,只睨视方正同和董润二人,“气急败坏,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方正同气的剑尖直抖,然而一堂为臣,那人又是晚辈,到底不能就这么一剑了结了他。正僵持不下,却忽然听见清脆的一阵铃响从堂后传来,那声音摄人心魄,堂上众人乍一听闻,都有些失了神,方正同也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剑尖。
只有董润嘴角含了一丝笑,起身离座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一拜道,“给王妃请安。”
果然,那扇用金线勾勒描画的丹阳牡丹彩玉屏风背后,转出了一个人来。一身藩王正妃才穿得的翟衣,奢华艳丽,却自显出一种威仪来。永靖王府世代相传的十六树凤凰钗将如云的乌发高高束起,一朵金蕊正红的牡丹花端正华美,在这烛光辉映之下,映得青罗浓妆修饰的一张脸孔有些失真,却美的惊人。
那美丽是如此得摄人心魄,又隐隐带着威势,众人都忍不住拜服,就连方才出言放肆的陈副司,也勉强收敛起脸上的轻蔑神情,与众人一起下拜。
青罗也不急着让众人起来,只从容往上首一坐,俯视着底下黑压压跪着的众人。这是蓉城里最位高权重的人,身后代表着势力交错、互相扶持或倾轧的各个家族。这些人是她守护蓉城的依靠,却也是阻碍。她曾经不遗余力地想要拉拢他们,却发觉自己错了。一味地拉拢,只会让这些心思各异的人,轻蔑自己,小瞧自己,甚至践踏自己的地位和名誉。她不能再退让,因为她不但是京城和亲的涵宁公主,更是名正言顺的永靖王妃。
青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的波动,都藏在浓艳的妆容之后,“免礼。”
望着众人齐刷刷起身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想,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能在这位置上,坚持多久。这些人在面对怀慕的时候,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表面的恭顺底下,藏着各色各样的心思?怀慕往日,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一样,看似高高在上,万人拜服,却其实如临深渊,时时刻刻会被人暗算。
青罗心里苦笑,就算聪明如怀慕,不也有了失算的时候?何止是他呢?自诩聪明的自己,不也一样信任了不该信任的人么?否则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样无依无靠的地步。胜负成败,到底是不可预料的,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呢?
青罗深深瞧了坐在离自己最近处的董润一眼,心里觉得稍稍安定了些。这个与自己,与怀慕都年岁仿佛的人,不单是自己的臣子,也是怀慕的兄弟,更是自己如今重要的依靠和友伴。她在这样风谲云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将他作为这乱世里自己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浮木,不单单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也是因为,她是真的信任他。尽管他曾经和怀慕一起,在许多事情上头对自己有所隐瞒,尽管她知道,不论是谁也都会有自己的私心,她也仍然选择了和他并肩而立,成为这浪涛中的战友。
青罗望着底下的人,回想着自己对董润这些日子以来格外的亲厚倚重,也不是不明白那些谣言的原因。若是在平日里,这样的倚重亲厚,也许的确是有失分寸,可是她心里明白,寒夜漫漫,必有非常之策。她必须放下许多东西,包括矜持,甚至是清誉。若是议论是免不了的,她也只有淡然视之。只是容忍也有一个限度,如今,是到了她反击的时候了。她要让他们都知道,她不是可以让他们随意揉捏的深闺妇人。她在,蓉城就要和怀慕在的时候一样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城墙如此,人心也是如此。
青罗凝视着神情犹自愤愤的陈副司,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陈大人,方才的话,我还有几句不曾听的真切,劳烦大人,再说一次。”
陈副司因青罗究竟只是一介女流,身世又是尴尬,与她说话素来有恃无恐,只是方才那些话,当着这身份尊贵的女子之面说,到底是不妥。听青罗如此说,倒是怔了怔,方才的气焰也就凭空低了几分,反而讪讪笑道,“王妃听岔了,下官并不曾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