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子夜时分,文峻独自一人站在帐前。四下里沉寂一片,只有几簇守夜人的营火还烧着,是这寒冷秋夜里的一点温暖。文峻身后不远处的那一堆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将文峻的影子长长地投射了下来。
文峻抬头看了看天空,秋山莽莽之间的璀璨星空,不知什么时候被江上腾起的水雾遮蔽了。那苍山绵亘,此时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隔了水云幽深,只瞧得见绰约的一个影子。玉晖峡上的流云烟雨,本是最常见的景象,若无月色澄明,星空璀璨,便有云雾缭绕山间,犹如轻纱薄绡。只是如此秋夜,四下静默无声,这云腾雾起倒叫人觉得有些凄迷,犹如坠入了一个梦境。
子夜已过,云雾愈发深厚起来,几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只看见混混沌沌的一片迷雾。穿透云雾的火光还能看得见隐隐的跳动,时近时远似的。忽然深深云雾中走出一个玄色身影来,犹如劈开云雾的一柄利剑。文峻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才见后头还跟着一个人,走的慢些,比前头一个人落后了数步,披着轻软的白色裘衣,融入到深深水云之中。
等二人走上前来,文峻拱手一礼,“王爷来了。”又对身后的董余点了点头致意。
怀慕点头道,“她在里头?可有别的什么人看见她来?”
文峻答道,“是,我在巡防的时候瞧见了她,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声张,悄悄带进了我自己的营帐。除了一两个心腹的亲兵,不曾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迟疑了片刻道,“王爷若是有什么话,只管去问。只是,她虽然是南安王世子妃,却也是西疆的郡主,是我方家的女儿。还望王爷看在方家阖族效忠的份儿上,莫要为难了她。”
怀慕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两军对阵,她是对方主将的结发妻子,是朝廷钦定的世子妃,你是怕我把她扣了下来做人质。若是如此,你也太笑看了我。我既然要做这天下之争,岂会将胜负系在小小一女子身上?你放心,我瞧着她来,也不像是刺探军情的,只怕是有什么话儿,想来对我说呢。她既然来了,我就姑且一听,之后她是去是留,我自然都依着她的意思,断不会有任何为难。”
文峻深深瞧了怀慕一眼,只觉得夜雾迷蒙之中,这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身上隐隐透出王者的霸气,叫人深深折服。文峻低头一礼道,“多谢王爷。”说着便侧身让了怀慕进账。见董余举步也要跟着进去,却伸手拦到,“帐中之人,董大人怕是不便相见罢?”
董余停住脚步,倒也不曾反驳,只静静瞧着怀慕。怀慕正要入账,闻言也顿了顿脚步,回头道,“既然如此,伯平就在此处与文峻说说话罢。”说着便揭开帐帘进去,只留文峻和董余二人在外。
帐外一片静寂,虽能听见帐中有人语,却是怎么也听不清的。文峻和董余二人站在帐前,良久也不曾说话。过了半晌,忽然一阵风来,那弥漫的云雾忽然动了动,像是在海上卷起了漩涡。董余在寒风中不自禁地抖了抖,瑟缩起了身子,将身上的轻裘又紧了紧。
董余的动作被文峻看见,蹙了眉道,“董大人在军中,如此弱不禁风,可怎生是好?如今你虽跟着王爷在后方坐镇,可战事瞬息万变,谁又知道后来如何?或许那一日战火就烧到了此处,你如今这样,岂不是会拖王爷的后腿。”
董余一怔,自己虽与文峻相识多年,然而董家与方家因夺位立场不同,多年不曾有什么亲密来往。那些年里,蓉城各世家也都如此,少有深交。后怀思事败,怀慕为王,明正院立九卿,许多世家都跻身其中,同事一主,这才有了接触。
自己因是董氏族长占有一席,如今自己身在前线,身子又朝不保夕,便禀告了怀慕,将九卿之位给了弟弟董润。方家世家大族,人丁兴旺,但因方老太爷、方正端、方正同都在健在,下一辈又有大长郡主之子文崎,和长房嫡子文岄,这九卿之位自然轮不到庶出的文峻、文峰。因方正同一家常年戍外,方老太爷年事已高,文岄年幼,如今方家是方正端位居九卿之首。其余子弟,除了文岄随着父亲历练政事,都在军中。所以自己与文骏,仍旧不曾有什么往来。
如今听得这话,像是讥嘲,又像是关切,倒叫人有些捉摸不清了。然而董余自知时日不多,倒也不想费心去想着话里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方将军费心了。我的事情,王爷自然有计较。虽然不能如将军一般驰骋沙场,想来也不至于拖累了别人。”顿了顿又道,“还有一样事情要对将军说,王爷本来安排了文峰将军明日去前线换防,如今情势有变,要改派将军前去。事出突然,将军还请快些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即可出发。”
文峻一惊,“我素来是戍守大营,卫护王爷近前的。如今怎么忽然要我去前线?文峰那里有什么事情?”
董余淡淡道,“王爷有令,将军只管领命就是,何必问缘故?文峰将军也自然有他的事情要做。将军若不信,只管问王爷就是了。”
文峻咬了咬牙,冷冷道,“董大人是王爷的心腹之人,明正院上,与家父都是平起平坐,我又岂敢质疑大人的话?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准备,这里的事情,就请大人替我料理了。”
文峻说着就举步要走,却又被董余拦住,“将军且慢。”文峻回头道,“董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董余瞧了一眼紧闭的帐帘,慢慢道,“明日将军去前线换防,想必还要带着一个人去。不但要带着去,还要将她好生送到那一边去。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有闪失,不消我说,将军自己也会上心。不知将军可想好,要如何送?”
文峻一怔,“王爷真肯放了她走?若是放了,就送她去那一边就是了,又有何难?”
董余摇头道,“两军短兵相接,将军还是小心为上。王爷肯放了郡主走,是王爷的宽宏。我想,南安王世子也必然有这样的心胸。只是双方的将士,就未必了。尤其是京城将士失利已久,他们并不知道南安王世子与郡主的情分,只知道世子妃是西疆的女儿,是老王爷封的郡主,如今郡主贸然入了军营,还是将军亲自送了去的,被那些人看见结果会如何,也当真难以预料。”
文峻道,“若是如大人这样说,送了她回京城去也就是了。不过是找几个亲信之人乔装打扮了送去,也费不得多少心力。”
董余摇头道,“依我看来,郡主千里来此,断不会只为了来找王爷。她真正的目的,就是入苏营,去找苏衡。我想郡主未必知道如今情势严峻,她孤身入营有多么危险,想必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然而她不曾想到,将军是她的兄长,岂能和她一样?自然要拼尽全力保她的周全的。将军若是肯听我一句话,就悄悄护卫着她去苏营附近,往营中射一封战书。在战书之中,藏一样世子妃的信物,再约一个时辰地方。苏世子有心,看见那信物和消息,自然会按时去寻郡主的。至于往后的事情,自然有他担待,将军也能放心。”
文峻闻言沉吟良久,半晌忽然抬手对董余恭谨一礼,“董大人心思缜密,今日对我方家之恩,文峻记下,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