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这一夜暗云密布,遮蔽住了本应明媚的月色。到了后半夜,更是下起了清冷秋雨,宫城的连绵灯火,也暖不了这叫人从骨子里寒起来的夜。太平宫里的金菊都被这突然而来的风雨打落在地,满地金黄又瞬间被雨水冲散了,只有一股寒香,在这寂寞宫廷里徐徐散开,缭绕不断。
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匆匆从庭中走过,斗篷下摆被飞溅的雨水打的湿透了,那人也来不及管。刚走到廊下,便把手中的伞往边上一搁,急匆匆打了帘子进去,开口便道,“姐姐,大事不好了,世子妃和甄夫人都不在屋里,想必是到那一处去了,可如何是好?姐姐快些去禀报娘娘,好歹拦下来才好。”
进来的人是蕊珠,一双眼睛急切地寻找着这屋子的主人抱琴。却见抱琴一身家常装扮端然坐在那里,闻言眉头一皱,却仍旧慢慢吃着点心,丝毫也不着急的样子。
见蕊珠神色焦急,抱琴只是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皇后娘娘幽闭宫中,这几日出了多少乱子。咱们娘娘正和其他几位娘娘一起议事呢,你眼下去找谁去?”
蕊珠急道,“那也不能由得她们去呀,姐姐难道不知道她们去哪里?娘娘纵然不在,姐姐和我也得去拦。世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娘娘留着世子妃和甄夫人二位在宫里,外头的事情一概不许叫知道。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可如何是好呢?若是她们二位真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我们娘娘又如何对世子交代?”
抱琴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似乎有些微嘲讽的味道。一般指着榻上道,“慌什么,你且过来坐着,我慢慢与你说。”
蕊珠虽心里慌乱,对这个在宫中多年,说是姐妹,实则能称得上一声姑姑的抱琴却还是十分尊敬。听她这样说,也只有耐着性子坐下。
只听抱琴慢慢道,“你和我不一样,是南安王府里头出来的,娘娘和世子,都是你自小就服侍的人。我如今却要问你一句话,娘娘和世子,你究竟是听谁的话多些?”
蕊珠不妨抱琴问出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倒是怔了一怔,“我是娘娘身边的人,自然是更听娘娘的话些。只是世子和娘娘是亲兄妹,我听谁的话,却又有什么分别了”
抱琴一笑,“那就是了。你说的不错,留世子妃和婉莹在宫里,是世子的意思不假。只是今日放了世子妃和婉莹出去,却是娘娘的意思。你若是听娘娘的话多些,那便和我一起在这里坐着,只当做什么都不知晓也就是了。”
蕊珠一惊,原本也是在这宫廷里浸润过了的,虽还未十分的明白,却也不再如方才一般焦急。
蕊珠坐到抱琴身边,半晌才道,“娘娘的意思我不明白,然而我是娘娘身边的人,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也不敢再说什么的。只是娘娘和世子的情分一贯是极好的,怎么如今娘娘倒私底下违拗起来?说到底,娘娘是南安王府里的郡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连我都是明白的。世子从没有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娘娘如今这样做,叫世子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彼此的和气?”
抱琴叹了口气道,“这其中的道理,你却想不明白么?娘娘这一次与世子意见不一,却不是因为世子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而是娘娘瞧着世子妃和甄夫人可怜,实在不忍心,眼一闭牙一咬,就当做不知道今日的事情罢了。”
见蕊珠神情还有些迷惑,抱琴叹道,“外头的事情,娘娘从来不瞒着你,世子为什么送了世子妃进来,你心里是明白的。如今这太平宫外已是天翻地覆,这太平宫里的世子妃,却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身陷险境,更不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世子以为这样的事情能瞒上世子妃一辈子,其实谁都知道,世子妃是何等样聪慧的人,又哪里能真的瞒得住呢?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往最坏的地方打算,万一世子妃的妹妹就死在了天牢里头,到了那时候,世子妃发觉自己不但没能救得了她,就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着,心里又该是如何伤心?到了那时候,只怕对世子的怨恨,比现在知道了尤甚呢。”
抱琴神情平静,眼睛里头却带着些哀伤的意味,“娘娘今日放了世子妃出去,一来是可怜世子妃被蒙在鼓里,二来,也存了将来的打算。此时知道了,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等将来再知道,若是清珏姑娘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事,只怕世子妃要伤心自责一世,和世子之间的裂痕,也就再也不能弥补了。”
蕊珠听到此处已经明白,又问道,“姐姐的话,说的都十分有理。只是还有一样,这世子妃也就罢了,甄夫人怎么也是如此呢?说起来,她和清珏姑娘,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本来以为,世子送了她与世子妃一起进来,是担心世子妃的身体,找了她来作伴。然而我瞧着,她脸上那惶急的神情,丝毫也不亚于世子妃呢。”
蕊珠说着试探性地望着抱琴,“姐姐,那一日甄夫人进宫来,我瞧着姐姐和她,倒像是旧相识。只是这几日瞧着,姐姐和甄夫人也并无什么往来,又觉得是我错看了。姐姐若是信我,不妨告诉我,这位甄夫人,又是怎样一个人呢?这么些年,澎涞先生从不曾和什么女子来往,忽然有了这样一位妻子,实在叫我吃惊。这位甄夫人,我也觉得有些面善,倒像是哪里见过,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却也都想不起来了。”
抱琴淡淡一笑,神情略有些恍惚,像是回忆起来什么久远之事,“甄夫人与我并不相识,只是形容举止,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似。若是那位故人泉下有知,看见甄夫人与澎涞先生夫妻恩爱,想必也会觉得十分欣慰的。我只盼着,就算她知道了清珏姑娘的事情,也不要因此和澎涞先生生了什么嫌隙才好。否则我那位故人看见,只怕也会伤心的。”
抱琴的话说的晦涩,蕊珠心里仍旧不太明白,转头瞧着窗外的雨幕。雨势渐急,片刻前穿过雨幕远去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是不知道,她们穿行到这无边雨幕的另一端的时候,会看见些什么。然而这已不是她所能插手的事。她所能做的,便是静坐在这太平宫中,一任外头风狂雨骤。
宫城一角,便设着天牢。与世人想象中的阴森可怖,深处地底不同,不过是一所独立院落。与这宫廷之中的金碧辉煌不同,没有任何的金粉涂砌,一色素净清冷。整座院落瞧着也干净,只是那干净太甚,没有灰尘泥土,也没有青草枯树,只觉得空荡荡的,丝毫也没有人气。然而这座院落并非无人,恰恰相反,院门前站着层层戍卫的军士,就连院中每一间房舍之前,都站立着十余人。只是那些人并没有丝毫的人气,在这雨幕之中仍旧静默不动,犹如铁铸的雕像。
清琼与婉莹站在院门前,面对着十余柄出鞘的长刀,面色却沉静如水。
为首的一个将官走上前来,对清琼躬身一礼,“世子妃请回。天牢重地,不得御命,任何人也不得入内。请恕下官不能放行,多有得罪。”
清琼点头,“将军谨从皇命,我自然也不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