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崎在沙河边久久地默坐,没有前行往敦煌城中去,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夕阳西沉,连沙丘和胡杨林的金色都渐渐暗沉了下去。他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也有些软弱的迷茫。他该去哪里呢?
文崎忽然听见极远处一阵吟唱。那是佛的声音,来自西方极乐的声响。梵音佛语,从胡杨林深处传来。文崎仔细倾听,那声音夹在在胡杨叶落下的声响里头,渐渐远离了河水,去了大漠的另一个地方。文崎忽然明白,那是莫高,佛的国度,这大漠里最纯洁的净土,旅人最心安的归宿。
文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也不曾牵上骆驼,独自一人追随着那声音而去。胡杨林中落了一层秋叶,他能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而那佛的召唤忽近忽远,忽强忽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迹。他就随着那声音一直走,从暮色黯淡,走到明月东升;从胡杨秋水,走到大漠无垠。
引领他的佛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而莫高窟就在眼前。砂砾岩中的千佛洞窟,在月色的照映下显得分外神秘。那些洞窟错落排列在石壁上,约有三四排的样子,大大小小各自不同。那些洞窟里有的黑暗深邃如眼睛,有的却闪烁着微微的光芒,也许是善男信女在这里供奉祝祷,也许是僧人再次打坐修行,又也许,只是往来的行人,在这里寻求一点庇护。与蓉城里华丽却礼数森严的寺庙不同,莫高是包容的。千佛千面,众生平等,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宿。
文崎走近了,也不敢去打扰,只是望着最高处那一孔透出隐约灯光的洞窟。他想,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大漠,看的更远一些,也许他就能找到自己以后的路,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文崎慢慢从栈道走到洞窟门前,穿过深厚的窟门,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洞窟里点着一盏灯,那些辉煌的壁画,繁复的装饰,在这幽暗的一盏灯里,像是旋转的光与彩的漩涡,叫人目眩神秘。只有正中的佛是清晰的,正用天底下最为温和慈悲的眼神看着他。两侧侍立着菩萨弟子,也都用一样的眼神看着他。而佛的头顶,飞天的姿态轻盈,正洒下无数飞花。那些金粉勾勒的花朵,在幽暗的灯光底下,闪烁着神秘的光彩。那飞花像是绵绵不断地落下来,落在佛的身前,也落在他的身前。
佛的身前跪着一个人。背对着文崎跪在蒲团上,一身白衣,一肩黑发,毫无修饰,在这绚烂到极致的洞窟里头,显得有些突兀。双手捧起一朵洁净白莲,那雪白花朵丰润如玉,竟还带着水珠,在这干涸的大漠戈壁上,显得圣洁有些神秘。那人将花朵小心奉在佛前,便低头跪在那里。
文崎等着她的下一个动作,她却迟迟不肯再动。洞窟里的灯光昏暗,颜色却绚烂,在那恍惚的灯光里头,那些色彩渐渐旋转起来变得模糊,让文崎觉得有些眩晕。只有正中心的佛和佛前跪着的女子是真切而清晰的。他看见她跪在那里,好像她就身处那个飞天起舞,梵音辽远的极乐世界,而非他的身前,这真实的大漠戈壁之中。
他忍不住出声唤她,“怀蓉。”这个名字,他好像极少唤出口。从那个茫茫烟雨中的婚礼,到后来大漠飞花里的对望,他很少唤她的名字。那些彼此作伴的日子,好像都隔了蒙蒙雨雾,隔了飞花重重,分明不远,却看不清楚。就连这最亲近之人的名字,也都含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却又吐不出来。
她消失在漫天大火,漫漫黄沙之间的时候,他从不曾觉得她真的离去了。而此时,在他终于在这世上重新寻找到她的时候,他却仿觉得她真的要离自己远去,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愿回头,一袭白衣,远赴那个旋转着光和色,流动着乐和香的地方。所以他忍不住唤她的名字,就好像这个属于红尘世界的名字,能够将她从某个神秘的国度唤回,重新来到这世上。
而她却还是没有回头,他的呼唤,却也止在了这一次。这个称呼,像是与她毫不相关似的,衣衫长发,分毫未动。他像是一个闯入了神秘世界的异乡人,他能够隔着云雾看见幻境里的人,而他的声音容貌,这幻境里的人,却一无所察。不论他如何寻找,如何呼唤,甚至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也终究只是他指尖必会溜走的一缕青烟。
文崎忽然想起,在那一个夜里,挥剑斩琴的那个女子。星河璀璨横过大漠长空,她也是这样的白衣素发,在星夜里风露独立。他在遥远的露台上看着她,看着忽然横空而起的那一段剑光闪过,唯恐自己到的迟了,就此生死相隔。只是他那时不明白,其实他早已经到的迟了。就算那个瞬间他赶到了她的身边,又能如何呢?就算她不曾挥剑赴死,却仍旧选择了无言离别。而如今自己眼中看见的这个人,并不是当初蒙蒙烟雨里,一身红衣,向自己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事实上,她从来都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不过是她演出来给这世上人,或者说给她的母亲看的一出戏。等唯一的那个观众离开了,她也毫不犹豫就卸下粉墨,转身退场。如何回得来呢?钗环委地,红妆洗净,演戏的那个人远去天涯,再也不会回到这一场无人关心的戏文里来了。而只留下了毫不知情的自己,将这空荡荡的戏台当做真实,在那里徘徊往来,寻找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