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几卷帛书来,那帛书显见年岁久了,微微泛着黄,还有几处像是经了火,焦糊了一些。每一卷帛书皆画着一枝夹竹桃花,并一连绘着四个月亮,东升西落,各自不同。帛书上头的字迹,清晰犹如昨日。韩芳姿是如何去的西疆,又是为何要嫁与方正同,婚后又是如何劝说他在蓉城众人之中主和,皆写的一清二楚。
众人皆吸了一口气,忠顺王看见那东西脸色发白。方才他于北静王,的确在一座小楼上瞧见过他说的画卷,却并没有搜查。如今再要去查,只怕里头还藏着这样的东西。若说不曾见过,却有北静王在侧。若要毁形灭迹,自己与北静王带去的人,此时还将丞相府围得水泄不通,半分机会也没有。
苏准又道,“方正同出身名门,乃是西疆一等一的名将,又是上官启的妹夫,上官怀慕的姑父,论理该是永靖王的近臣才是。可是他却常年驻守在南边的颖城,虽不曾明言主和,多年来与朝廷之间数次战争,他却也从不曾参与,而是袖手旁观。可见韩芳姿的存在,还是有些作用的。只是如今,蓉城未动,朝廷却已经意图发兵。想必丞相着了慌,这才急寻方家商议。”
“丞相先是诈死,让朝中所有与丞相府作对之人皆浮出水面,再忽然来一个死而复生,将这些原本或者藏在暗处的人一网打尽。而所谓的西疆叛贼行刺,或者也是丞相演的一出戏,只等着看哪些人是主战之人,是他的敌人。陛下只管看,当日丞相举丧期间力主一战的人,如今不是被降了职,便是远调去边塞。而我的儿子,更是险些在这一场阴谋里头丢了性命。就连陛下,不是也险些遭遇不测?”
苏准忽然叩首道,“丞相与西疆有所联络,微臣本不敢多想什么。丞相思虑深远,若是能牵制西疆的势力,为我朝廷厉兵秣马准备时间,微臣自然万分感激。然而丞相却对朝廷中人狠下毒手,要将微臣与朝中忠臣皆置于死地,微臣实在痛心不已。”说着便叩首不止,老泪纵横。
皇帝不曾说话,往前倾了倾身子,似乎是想要看清众人神情。龙袍不小心扫到了面前的玉匣,玉匣碎裂了一地,里头的药粉洒出来一地,却又露出一卷帛书来。与方才的那些帛布一模一样,也绣着一样的夹竹桃花,画着一样的月亮。上头的字迹,却与方才并非同一人。上头写的,便是如何送药,如何诈死,如何行刺暗害等事。书信最后盖着的,乃是方正同的印。
绢帛里头,还露出一样东西。小巧玲珑的一枚扇坠,乃是夹竹桃花叶相依的纹样,通体雪白。清珏本来一直漠不关心似的听着,见了这扇坠,却忽然变了脸色,再取出自己袖中的扇子,那做扇坠儿的玉珏,却已经不知去向。
只听北静王惊呼道,“臣与韩丞相同朝共事多年,分明记得丞相衣带上常年系着一枚玉珏,与这一枚,正是一对。”便有内监上前查看,果然从韩劲节衣带上解下了一枚玉珏,与那一块显然是一对,玉的纹理皆是一样,只是带着一抹隐隐的红晕。而清珏手中的团扇展开,分明也是与那帛书一样的图样。
画卷里的帛书,乃是丞相府收藏多年的旧物,自然做不得假。玉匣里的帛书和玉珏,乃是忠顺王也北静王一起搜了出来,又是陛下无意间打开瞧见,自然也做不得假。而韩劲节身上的玉珏,与清珏手中的折扇,更是他们二人自己身上得来,断不会是有人陷害。四下里一对照,韩劲节心里明白,他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这么多年的争夺倾轧,他不曾想到,竟然是在此时尘埃落定,结局分明。他更不曾想到,最近成为自己罪证的,竟然会是芳姿和清珏。他小心珍藏在心里的东西,他心里唯一脆弱的部分,成为他最后致命的一刀。他用那些纷繁如雪的夹竹桃花将这些都藏了起来,以为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发现,而随着那一场大火烧尽了那些花树,他藏起来的一切秘密,也就都暴露在了人前。
韩劲节深深瞧了苏准父子与澎涞三人一眼。这样一场局,布局如此周密,步步将他引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算起来,其实也不到一月,竟然能布下如此一张周密的大网,抓到他唯一的软肋。他藏得这样深,却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这一切似乎是天意,是自己将芳姿送去了西疆,也是自己将清珏带回了丞相府,同样是自己,将带来腥风血雨的清琼送到了清珏的身边,并因心中唯一的一点不舍和留恋,错失了赢下这一局棋的最好时机。虽然他输了,却也只有一声长叹。
韩劲节又抬头,望着帝座上的那个人,仍旧被玉毓遮了脸,看不清神情。是了,其实布下这个局的人,又何止是南安王府呢?退入深宫的闵妃,一旁应援的北静王,还有这高高在上的帝王,是他们一起布下了这个局,不过是想要自己死。他一生劳碌谋算,最后并不是死在政敌的手中,而是死在了君王的手里。
他早知道皇帝的心里,是想要收服诸藩的。可是自己还是看错了他,错估了他的决心和决断,也错估了他的狠心和隐忍。这个沉默不语的,总是冷漠得像是事不关己的人,这么多年来等着的只怕就是这一日吧?将牵制着他的自己,还有自己身后所有牵制了王权的人一举击溃。他几乎能想象得到,接下来的一切会是怎样发展。自己的诈死诱出了所有与自己为敌或摇摆不定的人,苏衡的入狱,皇帝的昏迷,也同样诱出了所有与皇权为敌的人。所有的试探都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一场清洗。
他也几乎能够想象的到,那玉毓之后的眼睛此时是何等得明亮而锐利,许多年前,他曾在新君登基的时候,在那个初次黄袍加身的少年的脸上看见过那样一双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能忘记呢?所有冷淡的,慵倦的神情,都不过只是那个人的伪装,当年初登大宝时候还来不及遮掩的那双眼睛,才是真实的。
可是在这样一双眼睛底下的人,又有谁能够幸免吗?自己不能,苏家也不能,没有任何人能够与皇权同列。皇帝当初对自己,不也是分外倚重的吗?就在片刻前,自己献上的紫菊还被封为神品,而与自己联络一派的皇后,还受到了皇帝的垂怜。
这一切都是假的,对自己是假的,对苏家,又为何一定是真的呢?他们不过也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剑罢了,此时用得上,便是无上利器,等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日,他们的结局,也未必比自己就好些。没有什么能救得了他们,大权在握没有用,太平宫中的闵妃娘娘也没有用。只是可笑,此时此刻布局的这些人都看不明白,他们自己,也都早在这一张罗网之中。他们以为自己赢了,其实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会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