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声音传来,冷漠而遥远,“韩卿,你可知罪?”
这一句话,方才他就问过一次。只是这一次,一切的做戏、辩驳都没有用了。那话里有冰一样的寒,像是一柄刀刃,无声无息地就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韩劲节脸色平静,对御座三跪九叩之后,缓声道,“老臣自知无法辩驳,一切罪责,老臣都一力承担就是。只是信知与清珏姑娘,都实在无辜。信知并不知我乃是诈死,清珏姑娘也从不知那画卷和玉匣里头藏着东西。恳请陛下网开一面,恕了二人性命。”
皇帝不说话,韩劲节又凝视着苏衡道,“清珏姑娘与容安郡主乃是姐妹,请南安王看在亲戚情分上,多多照拂。”
在那样洞悉了一切的眼光里头,苏衡不由得周身一震。只觉得在此时此刻,有罪的那个人不是韩劲节,而是自己。他知道韩丞相并非无辜,可他也清楚,南安王府和自己,也并不清白。自己出狱之后,父王和澎涞先生便想要设下一个局反败为胜,只是苦于抓不住韩丞相的把柄,直到自己去韩丞相府中接回清琼的那一日,事情才有了转机。是他看见了在韩丞相府中出现的清珏,看见了她的画卷,她的折扇和玉坠儿。之后的一切布置,也都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
他猜想,清珏其实是无辜的。方家和韩丞相似乎确有默契,可清珏却未必知情。清琼曾对他提起过这个堂妹,看似安静沉默,其实却自有主意。可怎么想,也都不会是卷进这朝堂纷争中去的人。
他不曾参与后头的布局,可是也非常清楚,想要抓住韩劲节的软肋,清珏便是最好的把柄。然而他并没有阻止,明明知道,牺牲的人会是清珏,是他妻子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可仍旧默许了这个计划。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入宫暗地里求告了闵妃,在事情发生之前,将清琼带走,不要让她亲眼看见这一幕,看见自己的丈夫,自己如今的亲人,合力将自己的妹妹推向绝境。他暗暗告诉自己,在事成之后,他必定竭尽所能救出清珏。他心里清楚,这一场角逐里头最要紧的人只有韩劲节,而清珏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李代桃僵将她救下,也不算不可能的。
而他安排了与清琼一起回避的人,还有澎涞的新婚妻子甄婉莹。在澎涞向他提出要迎娶婉莹的时候,他发现了婉莹便是侍书。当初澎涞从西疆回来,回禀诸事的时候,自己曾无意间问起侍书,他神色淡淡,只道她不幸身亡。后来忽然出现这么一个甄婉莹,与侍书长得一模一样,却又身怀医术,而一向不近人情的澎涞,却开口要娶她为妻。澎涞自己不说,苏衡也并不曾开口问,只是瞧着清琼的神色,这个女子,的确就是随着青罗远嫁西疆的侍书无疑了。
澎涞从不曾因为什么私事求过自己,第一次是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为婉莹办一次婚礼,第二次,便是求他在重阳花会的最后关头,请闵妃将侍书带走,莫要让她看见。苏衡不知道侍书和清珏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也许澎涞知道些什么,也许他只是不愿叫她看见任何不干净的东西。苏衡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一向不近人情的澎涞先生,似乎有些变了。他感到欣慰,却又有些不安。
这是他和澎涞能够做的,对身边重要之人的唯一回护,不过是叫她们不要亲眼看见。至于清珏,到底是隔了一层。他们明知道清珏的无辜被害,会在她们的心里头造成怎样的震惊和伤痛,可仍旧还是选择了这样得办法。他也曾犹豫过,可是最终还是这样的选择。以前只觉得澎涞先生冷血,如今终于明白,自己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做了一模一样的无情的决定,又做了一模一样的柔情的回护。
在这朝堂之上,他们也并没有别的选择。就连自己一向不屑于党争倾轧的父亲,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为了他们世世代代的梦想和家国长安,也做出了他从不屑于做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是阴谋的策划者,没有一个清白的人。他只是不愿意让清琼知道,这一切与她也有关系。正是她,将自己的剑锋引向了清珏。他不敢去想,清琼要是知道了这一点会如何去想,然而这又怎么能瞒得住呢?他只求能多瞒一天是一天,至少,不要让她亲眼看见这针锋相对的片刻,不要亲眼看见清珏此时脸上的神情。
韩劲节仍旧跪在地下,过了良久,皇帝才慢慢开口道,“韩卿的话,朕记下了。”冷冷道,“去韩劲节一切爵位俸禄,即日送大理寺议罪。”顿了顿又道,“韩家上下其他人等,暂时关在府中,没有御命,不得出入半步,违令者斩。”
说着便起身,缓缓往外走,众人见状,忙跪地相送。皇帝经过皇后的坐席的时候,却忽然站了一站,伸手取下皇后发间的紫菊,随手丢在了一旁,“紫菊无辜,这神品之名,还是留着罢。然而这罪臣之物,皇后还是离得远些的好。”说完也不看皇后一眼,径自去了。只留下跪在地上的皇后,犹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