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清珏与甄姑娘在水边坐下,水波盈盈,映着两人身影,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几树夹竹桃,开的分外繁密。清珏自袖中取出那一柄重又回到自己身边的折扇,打开来瞧,工笔画出的夹竹桃在朦胧暮色里,倒是比眼前的倒影更像是真花了。
清珏一会阖上折扇,一会又打开来瞧,也不转过头,只道,“你当真要和我去京城么?我这一去,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未了的心事,你却又去做什么呢?你自己也说了,你只当世上没有你这个人罢了,却又为什么还要去呢?如今你在这里,过着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可烦心牵绊的,岂不是好?若是去了那个地方,又哪里能心如止水呢?”
甄姑娘手里折了一枝夹竹桃花,神色也极是平静,“你心里有未尽的心事,我心里也是有的。本来以为自己是能放下的,能什么都不在意,只过着这样的日子。可是你来了,我才知道,原来我心里头,其实还有不曾放下的心事。我去那里,和你去那里,想问的话,想求的那一个答案,都是一样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那个地方到底有些什么不同,为什么就叫人变成了那个模样?”
顿了一顿,又道,“更何况,师父给我也写了一封信,说是王爷的意思,若是我自己愿意,便陪着你去那里走一遭。你这一番要一个人孤身前去,身子又没有全好,我也的确是放心不下。”
甄姑娘忽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花枝抛掷到了水中,看着那花枝浮了一会,慢慢又沉了下去,“我本来以为,心死了,什么也就都放下了,可如今我才知道,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哪里又真的能死心呢?”
清珏瞧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十分陌生。她早就识得她,如今再看见,却像是从来不曾相识一样了。前路扑朔迷离,却从她平静的神色里,得了些勇气。清珏不知道她身上有些什么过去,不知道那一座古城里头,有什么她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是什么样的人和事,让她能够像如今这样平静?
可这平静里头,却又藏着暗流。就算是平静如世外之人,也还有这样的执念。只是她身上的故事,却不是自己所能问的了。她们这一次相逢,原本是意料之外的。如今结伴前行,其实也各有各的路途。
又过了良久,添上的云霞都散尽了,只有一钩新月,挂在夹竹桃的花树上头。甄姑娘站起身来,笑道,“我还要去私塾里去一趟,你也早些回去,明儿一早,咱们就走罢。”
清珏也站起来,笑道,“你这一去,只怕有许多人念着你,舍不得你呢。”
甄姑娘脸上神情却是淡淡的,“这世上谁又能记得谁一辈子呢?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就把你忘了。就算是施了恩惠,又能怎么样呢。”
清珏听她这话说的伤心,也不知怎么说,心里倒是有所感似的。两人并肩回去,瞧着村落里家家点起了灯烛。村子里虽然人口不多,各家房舍却都挤挤挨挨地拥在一起,如今这灯火也是密密的,瞧着倒是热闹得很。
清珏便叹道,“家里地方虽大,一到晚上,就觉得空荡荡的不敢出门。倒不如这乡间人家,一族人都住在一处,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同进同出,没什么好畏惧的。有什么话,也都能往明处说。不像我们这样人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又真理会谁什么了?有些话,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跟人说的。”
甄姑娘却淡淡一笑,“你是千金小姐出身,又哪里知道这贫苦人家的辛苦?每日里为了三餐忙碌,腰也不能直一直。若是年成好的时候也就罢了,若是遇上饥荒,卖儿卖女也是常有的事情。还有那特别贫苦的人家,生下儿子也就罢了,若是生下女儿,刚一出生就仍进河里头去了。”
此时正经过一座破落房子,甄姑娘瞧了一眼,“你瞧这一家,两个月前,这一家的大嫂生了一个女儿,可惜是难产,我虽然已经尽力,却到底不曾救回来。你心里一定想,这做娘的为了这孩子丢了性命,这一个女儿,谁不当做宝珠一样地养着?可是这孩子的娘还不曾下葬,这女儿就被卖给了路过的人牙子。才出生的小孩子,又能卖几个钱?不过换的一家子一顿饱饭,和那做娘的丧葬的费用而已。”
甄姑娘长长叹了口气,“当日我为了救人,费了多少心思。这孩子能活下来,也并不算我的功劳,只是孩子命硬罢了。没想到才几日功夫,就被卖了出去。我在村口,遇上了抱着孩子的那个人牙子,远远瞧着孩子的爹跟在后头。我当时拦住了那人,叫住了孩子的爹,问他怎么如此狠心。那样一个男人,就在我跟前痛哭起来,一家子老小,自己身上又残疾,忽然又多一个,实在是养不活了,又不忍心就丢在河里淹死,为了这孩子能活命,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他还跪在我跟前求我,若是我愿意,就把这个孩子收养在身边,他愿意日日给我磕头,求老天保佑我长命百岁。可是我仍然拒绝了他,就这么看着那孩子被人牙子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清珏听甄姑娘的话不由得怔住,半晌才道,“姐姐当日,怎么不带着这个孩子?姐姐虽然过得清苦,却也不至于养不起这么一个孩子。”
甄姑娘瞧了清珏一眼,嘴角的笑意微微有一丝嘲讽,“你以为这世上的事情,是我发一个善心,就能改变的么?我自己日后是生是死也都不知,又如何能够负担她的将来?若是她是个有福的,就算被卖了出去,也终究会有一个结果。若是没有福气的,任是做什么,也是无用的。你只道我狠心,也并没有什么,只是这世上的一切事情,我也都不想再插手了。”
清珏却道,“姐姐若真是不愿过问人间的事情,为何又要救我,又要陪着我一起往京城去?姐姐心里,仍然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情。姐姐若是万事不关心,又何必去学医术治病救人?虽然人有天命,可也事在人为。若是姐姐不救我,说不定我就死在这里了,姐姐举手之劳,不就改了我的命?”
清珏一席话说的流利,倒让甄姑娘怔了一怔,清珏笑道,“姐姐不说话了。姐姐分明不是冷心肠的人,却总要做出这样冷心肠的言语来,也不知是要骗谁。其实我最初认识姐姐的时候,姐姐也最是温柔体贴的。”
甄姑娘的神色却忽然冷了,“你既然要问,我就和你说的清楚罢。我小的时候,也是被父母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卖了出去。你说的不错,我本也不是这样的人,后来经了多少事情,伤了多少心,这才成了如今这模样。若这孩子要被父母溺死,或许我真就救了她。可是她和我一样,也是被卖了出去。我就想,我的命里该经历那些,她和我又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我明知道她这一路,能成个好结果是难上加难,却依然没有救她。这就是我的私心了,你如今还要说我不是个冷心肠的人么?至于我为何要学医术,不过是因为欠了师傅一条命,学了医术,就当做是还他了。”
清珏无话可说,只有笑而不语。一时走到甄姑娘一直借宿的魏婶子家里,清珏便道,“姐姐还要往私塾去,我就先回去等着姐姐。”
甄姑娘点头,便独自一人走了。一边走,心里一边想着,清珏是这样矛盾的人。当初自己认识她的时候,她是那样的安静娇怯,躲在两个姐姐身边,几乎叫人忘记了她的存在。再次相逢的时候,她聪慧而果断,只是说起曾经那些和她再亲近不过的人的时候,却总是隔了一层,淡淡地感伤一句,有些话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能说。自己本来也没有觉得什么,清珏这么些年,也未必过得无忧无虑,家里一个没有母亲的庶出小姐,和清玫一起长大,哪里能一分委屈也没有受过?
可是她又是这样的天真,就算是经过了生死,她却仍然相信,这世上的人,在她所不熟悉的那些人里头,还存在着毫不隐瞒的真情。可她又怎么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不管是活在云端的,还是活在尘泥的,本都没有什么不同。各自有各自的不甘心和无奈何,再在里头挣扎着勉强度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