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渐沉,月色却仍旧明澈动人,青罗一身浅碧色的衣裳蒙上了一层柔和的白,衣袖被夜风吹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就连笼着的那个人,也好像是不真实的。袖口上的几支杨柳,也随着飞舞起来。怀慕伸了伸手,像是想要抓住青罗的衣袖,手指快要触到,风却忽然转了方向,那布料轻轻又从指缝间溜走了。
怀慕慢慢收回了手,却有一丝冰凉从指间传来,怀慕抬眼去瞧,指间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又是一阵风起,却原来是青罗披散的长发,随风轻轻扬起,不经意拂过指间。怀慕心里忽然想,发丝原本是这样的滑,原本一触即逝,所谓结发,也不过是被人力勉强结在了一处,若是这人力有稍稍松散,这青丝也就再绾不住了。怀慕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原本赌上了一切想要前行的那一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出了。
江上寂静,却忽然传来一缕笛音。笛声初时极远,却又渐渐地近了,像是吹笛人正乘舟渐上。曲声悲怆苍茫,像是慨叹这世间一切的离别的无奈,聚散的宿命。曲子里的悲伤又渐渐淡了,只剩了安静恬淡的相思刻骨,然而那恬静底下,却又好像还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一般。笛声未歇,又有箫声渐起,与那笛音相伴并发,如林上比翼的一对飞鸟。那箫声低回婉转,始终比笛声轻柔暗沉些,曲中的情意,却丝毫不比那笛声浅了,一唱三叹地随着那笛声而来,缱绻温柔,却永不变折。
这箫笛合奏的,是一支踏莎行。青罗和怀慕远远望着江水下游,只见玉晖峡上渐渐漫起了云雾,冲淡了原本明澈的月色。乐声就是从那云雾深处来,起初模糊,后来渐渐清晰,几乎如在耳边,云雾里忽然露出船头,小舟轻盈穿过云雾,露出船头上站着的两个人,青衣的男子横笛,身边的女子穿着淡青色的衣裙,一支紫竹箫低垂,那女子也垂着头,只有一肩长发,在夜风里轻飘飘的扬起。
苏衡与清琼字京城逆流而上缓缓行来,到此日才到中原与西疆的边界。夜行玉晖峡,峡谷之上明月光照朗朗,扁舟之下清辉活泼流动,果真当得起玉峡关明月无双这美誉。清琼还记起,自己当日远嫁,也是这样的月夜,从这玉晖峡经过,那时节明月光照,像是为自己送别。
清琼记得,那时候自己分明听见,船的那一头,有笛声传来,吹得便是一曲踏莎行。她如何会记错呢?从蓉城离开之后,每一个月夜,他总会吹起这支曲子。对着沿岸不断变幻的层峦叠嶂,和头顶圆缺轮回的皎月,一次又一次地,吹起这一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曲子。而第一次听见,是在落阳楼,那时候自己忍不住吹箫去和,仰望着那个繁华热闹中仍然显得孤寂的人,想要追逐那像鼓角一样悲壮的声音。
第二次听见,是在桃源川,曲子里的伤心那么深,离情黯然,叫她除了仰慕,更想要去抚慰那个暗夜里看不见身影的人。然而苏衡并不知和自己万人中无意的初次相见,并不知自己曾经在桃源川,听了他整夜的笛。他更不会想得到,就从那以后,自己就决定要和他牵绊一生。
这一回从京城到此,走的是和当初他送别青罗的一样的路。然而这一回,他却不再吹起踏莎行。清琼心里偷偷的想,苏衡这样做,或者是因为自己。与当初自己随他去京城的时候不同,如今他的心里,除了那个永远忘不了的密约沉沉,离情杳杳的旧梦,想必还有一个自己罢?就算不是他想要记住的那个人,却是他不能不记住的人。
清琼正想着,却忽然又听见了踏莎行的调子。清琼揭开船上的竹帘,看见传统苏衡横笛的背影,沐着玉晖峡的月光,投下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笛声初时悲凉,渐渐地又转入安静恬淡。清琼心里觉得一凉,想来这玉晖峡,和兴平渡一样,都有着苏衡和青罗难以忘怀的回忆罢?其实这一路,哪里不是呢?说是自己和苏衡同行,其实青罗,也是无处不在的。自己这一路乍悲乍喜,也不过是因为如此罢了。
清琼仔细地听,只觉苏衡的笛声,比起自己记忆里熟悉的又有了不同,曲中情绪百转千回,像是默默低诉。清琼心想,这样的低语,或者是说与自己听的。清琼想了想,把心里的千百种思绪都搁下,取出自己那一支刻着弄玉的紫竹箫,揭开竹帘,走到船头,与他并肩吹奏这一曲踏莎行。若是他心里还不曾忘记,若是他无论如何,在此时此刻心里都徘徊着这一支曲子,那么,她就陪着他一起吹完,就当是道别。
苏衡听见清琼的箫声,心里一动,却不曾停下,只是放缓了节奏,等着清琼的箫声渐渐随了上来,又复从头吹起。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吹起这支曲子,可是却好像坠入了梦魇里头似的,身不由己。玉晖峡的月光,照着自己曾经走过的那一段路,叫他由不得自己地想起那个相伴走过的人。苏衡听着清琼低徊却悠远的箫声,心里想,吹完这一支曲子,他就要把她忘了,至少在清琼面前,也该把她忘了。这一支踏莎行,但愿自己是最后一次想起,若是做不到,也该是最后一次吹起了。
等这一支曲子吹完,苏衡还未来得及放下玉笛,就瞧见了站在岸上的青罗和怀慕。二人站在岸边,身边是一只将行未行的轻舟。黎明将近,夜色似乎更是暗沉了几分,渐落的月照在她身上,投下柳树摇曳的影子,在夜风里被牵起千百条柔软枝条,像是盈盈起舞,将落下的月光打碎了。青罗的衣袖飞扬起来,袖口的杨柳枝,也如在随风飞舞一般,分不清哪里是她衣上的柳枝,还是月光落下的树影。
苏衡心里忽然想起了蒹葭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眼前的这个女子,叫苏衡不知道自己所在是否真实,分明是刹那已逝的缥缈飞鸿,却又在这昼夜交替的模糊时刻,在自己吹奏这一曲踏莎行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