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王宫从城中看着威严高耸,凌入云霄,其中道路却是崎岖复杂。怀蓉随着那侍女走了许久,只觉得王宫与蓉城的素雅清华不同,满眼俱是金碧辉煌,夺目生辉。宫殿处处装饰着黄金明珠,被那灯烛照映,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来。路径屈曲,虽灯烛明亮,却叫人有些不知身在何处。那花草芬芳气息,或许是悬苑中弥漫出的,盈满了整座宫殿,若要寻它,却又不知地处何方。郁郁的香气弥漫,怀蓉只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转过了一个弯,所见叫怀蓉眼前一亮,不自禁地感慨这巧夺天工的技艺。许多沙漠中的旅客都曾瞧见过隐园幻影,却并不相信隐园的存在。而悬苑却不同,所有人都知道王宫中有这样一座悬苑,却极少有人看见。就连重臣名将,也未必能够一窥真容。只有无数歌谣传唱,说它飞流浣碧,宛在天上。如今怀蓉亲眼所见,虽清雅精巧不及家中宜园,但辉煌壮丽,却远在蓉城任何园林之上。
映入眼帘的,便是敦煌城与隐园齐名的另一座园林,宫城中的悬苑。敦煌王室似乎极爱神秘超凡的存在,悬苑与隐园皆是如此。隐园面对日泉,背靠山丘,层层芳树,绵延飞花,如在云端。悬苑处于宫室深处,并无如此地势之利,却是悬在半空中的一个花园,用人力生生建筑在错落层叠的楼台之上,高达百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地底下的水抽了上来,灌溉这一片空中花园。
整个悬苑,像是大漠上凭空飞将的绿色瀑布。大漠上最稀罕的便是这样的绿色,然而在这悬苑中,浅碧浓翠,却像是上天独独恩赐与它的礼物,不知源泉何处,却就这样肆意热情地流动,不畏惧大漠的烈日和风沙。绿色深处,还有斑斓的彩色,也不知是种植了何等的奇花异草,香气浓郁,如饮醇酒。色彩泼溅之间,还有飞动不息的水流喷泉,从最顶端轻盈流下,穿梭点缀在绿色之中,光芒照映之下,五色陆离,莫可名状。
引路的侍女躬身行礼道,“王妃就在最上头的露台等着夫人,婢子不便陪夫人前往,夫人可自行前去。”也不等怀蓉说话,便自行离去。
怀蓉仰头瞧着头顶上绿意,和看上去无穷无尽的阶梯,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慢慢拾阶而上,每一重露台,都种植着不同的花木,远看着是绿意盎然,走近了才知道,原来这里头有这样多的颜色,翡翠一样的绿,金子一样的黄,火焰一样的红,还有日泉的湖水一样的蓝,和犹如梦一样的紫。整个园子像是天上垂下的斑斓锦缎,叫人目不暇接。
怀蓉忽然听见一缕乐声,声音苍茫,倒像是埙声。怀蓉虽通音律,却不会吹埙,之所以听得出来,是因怀蓉曾经在一个飞扬着大雪的夜里,看见轻袍缓带的文崎,坐在日泉的湖水边,吹奏过整整一夜。那曲子怀蓉自然是知道的,一首关山月,多少苍茫悲慨。怀蓉曾经以为,这样的乐声该在大漠孤烟之下,由身配长剑的勇士吹起。却不曾想到,自己在精致如梦的隐园中听见,如今,在辉煌如锦的悬苑中,在这春日明媚的千花百卉之中,又一次听见了这样的调子。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在这样的曲子里,满目春花,似乎也都有了几分萧索之意。怀蓉一时之间恍了神,好像回到了去年自己穿过大漠那时候的光景。那时节,自己心灰如死,倒也有几分这样一去不回的决然心境。眼前分明是春光明媚,馨香盈袖,那埙声却好似是冬风凛冽,刀锋过体。怀蓉一路往上走,越是接近那埙声,越是觉得遍体生寒。或者也是因为顶上的风更大些,才叫人生了这样的错觉罢。
忽然一阵风更紧了,头顶上不知名的大红色花朵,忽然被吹落了无数,被风裹卷着在空中旋转又落下,像是一场红色的飞雨。怀蓉身上的轻纱忽然展开到极致,银色的轻纱卷起一朵又一朵的飞花,却又终究挽留不住,又任它们飞走了。怀蓉在阶梯上抬起头,看见那火红色的花朵的边缘,玲珑正斜倚阑干,吹着那一只埙。玲珑周身的金色纱丽也一样被风铺展了开来,腰间缀着的细碎铃铛响了起来,那声音也是极清悦的,好似跳跃的阳光,在埙声织成的苍茫原野上不断跳跃。
玲珑的金色面纱已经揭下,露出一双湛蓝如日泉湖水一样的眼睛。那眼瞳深处是犹如子夜的黑。怀蓉只觉得,她好似看着自己,却又并不确定。好像她什么都瞧见了,又好像一切都不在她的眼中,她自有她的一个世界。怀蓉就一直望玲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似乎这是自己第一次清楚地瞧见玲珑的面貌,去年相见,她也只是蒙着一层面纱。如今看起来,她竟然是这样的美丽。
怀蓉见过的美人无数,不说别人,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姊姊怀芷,容貌冠绝西疆,已经成了传奇。而这个女子的美丽,却超越了所有。在俗世的宫廷之中,在面纱的遮蔽之下,那美丽被隐藏了起来,而在这天宇之上的悬苑中,却丝毫也没有遮掩。飞花落红,像是一个尘世外虚幻的梦境。而这个吹埙的女子,就是织出这一个梦境的神女。怀蓉只觉得,自己不自禁地就坠入了她给自己编织的幻境之中了。而怀蓉却怎么也猜不出,玲珑刻意将自己引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