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也正是在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心里在意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母亲一个。如果早些年知道这些,或者自己对封氏的笑容和言语里,都能更多出几分真心来。也许她会在这个与自己相伴最久的人身边,留下在母亲面前都不曾流出的泪水。也许那样,自己也就不会成为今日这样的冷漠和孤独。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不论是祖母还是自己,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心里,经过了重华山上孤寂而漫长的岁月,这一个在身边陪伴作为长久的人,已经是如此重要。
此时此刻,再多说什么已是无用。怀蓉也不等清玫和怀蕊来扶,也不等怀慕和青罗作为兄嫂再多说些什么,便转身走到门外。
青罗一怔,正要起身扶起郑氏相送,却见怀蓉在门外回过身来,重新跪下拜了一拜。外头分明还有烟雾一样的细雨,青石板上还有几点淡淡的苔痕,她却不以为意。如果方才永靖堂上的跪拜是对于无情礼仪的反叛,对于自己生身母亲的尊重和牵挂,如今的这一拜,青罗心里明白,是单单对封太妃的。
这一拜,既是为着骨肉亲情,为着相伴恩情,也为着给彼此带来的深刻伤痛,还有一切不能在此刻宣之于口的复杂感受,是眷恋,也是决绝。想必连怀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所有的话语和思绪,也就都在这一拜之中了。
青罗见郑氏似乎还不曾回过神来的样子,便起身扶起她,对封氏和怀慕微微示意,便拉着郑氏一同出了永靖堂。怀蕊和清玫两个也忙赶出去,却不再一左一右地扶着怀蓉,而是跟在青罗和郑氏后面。怀蓉并不曾按着礼数坐轿,在身后跟随的青罗的眼中,她孤身一人在烟雨中漫步,像是雨中的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嫁衣的裙裾拖在了地上,那大红的颜色被雨水打湿了,倒像是深沉的血红。怀蓉的背影是这样的坚决,方才永靖堂上落下来的那一滴泪水想必也消散在了烟雨之中,就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永靖堂前十分空旷,两侧远远站立着送行的仪仗,在烟雨里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随着怀蓉一行人往前走,那些人也悄无声息地转了过去,跟随在身后。远远地只能瞧见蔓延的金红颜色,却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神情。烟雨深处,似乎只有怀蓉一个人的背影是清晰的,坚定不移地走向王府大门,离开身后的一切,迎向越来越分明的迎亲的礼乐声中。只有那乐声在雨中,愈发得分明起来。
永靖王府门外,同样沐着雨的,还有前来迎亲的文崎。骑在笼着红绸的骏马之上,穿着一身红衣,隔了言语看不清神情,平日里冷峻如刀兵的轮廓在围观百姓的眼里,也多了几分平和亲近。即使离得远看不清面貌,那马背上的卓然风采,也叫人移不开眼睛去。只是有退役的老兵瞧见那身影,忍不住心里犯嘀咕,隐隐觉得有一股子肃杀之气,那感觉不像是迎娶新娘的喜悦,倒更像是要单刀赴会,深入敌营一样。马背上的红衣人,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志得意满的新郎,他仍旧是一个军人。
马背上的文崎,定定地瞧着那一扇紧闭的王府大门。张灯结彩,满眼都是大红色的牡丹花与喜字。此时烟雨似乎比方才更浓了些,白茫茫的一片,倒叫他忽然想起了冬日的雪。在颖城长大,文崎从小极少看得见雪,也极少瞧见这样温暖热烈的颜色。颖城地近南疆,满眼皆是蓊郁活泼的绿色,绿色深处,还有斑斓盛开的花朵。然而在文崎的世界里,就只有军营里的铁灰色罢了。白与红,这都是他不熟悉的。唯有那一年,在蓉城外漫天飞雪里头,那一抹浓烈的大红色,才叫他真正把两种颜色都记在了心里。而后来,那红色渐渐在白色里头弥漫开,成了满地蜿蜒的血色。而那个在鲜血里始终平静而坚决地往前走的那个人,就再也叫人无法忘记。
正在此时,永靖王府的大门忽然打开了。隔着烟雨迷蒙,文崎只瞧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孤傲,那一身的红色被一瞬间的风吹动,忽然飘拂起来,犹如一朵刹那盛开的牡丹花。文崎瞧见她身后是延伸几十丈的红毯,那红色一直延伸,深入到永靖王府的中心去。而眼前的这个人,就在这红色的中心,在这忽然打开的门前,抬头望着高坐在马背上的自己。
文崎忍不住想要看清这个人的模样,然而那人的面前飘拂的红纱,叫离得最近的他也看不清楚面目。这应当是自己的即将过门的妻子二郡主怀蓉,然而这位表妹的脸,他却怎么也记不清了。他在家宴上分明看见过的,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不曾存在过。即使在婚约签订之后,这个人在他心里,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而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又叫他觉得熟悉,然而尽管熟悉,却又像是自己心里的另一个人似的。在漫天迷蒙的白色里,在蜿蜒的红色中央,坚定地走向自己。
怀蓉站在门前,也凝视着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人。文崎与她,都是这个家族里最少出现的人。在自己的背后,这个永靖王府里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和他们毫无关系,这里的人也常常惯于将他们遗忘。就连他们自己,也将自己和彼此都遗忘了。只是今天,他们却站在这里,成为这个王府,这个蓉城关注的中心。怀蓉淡淡笑了笑,不论如何,不论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是否熟悉,他都会带着自己离开。离开这个充满了痛苦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地方。他会给自己如今唯一期望的一切,跟着他走,自己在蓉城独自留下的母亲,也能得以度过平静安详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