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就在丈余外的画船上,静静地站着。此时船已经靠了岸,那隐约的风铃声,却还时不时地随着湖上的风响动着。她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下来,也丝毫没有邀请别人上去的意思。她好像是不经意间出现在这里似的,看着眼前这济济一堂的人,这样热闹,脸上的神情却不悲不喜。尽管所有人的眼睛都瞧着她,她也丝毫不在意似的。
青罗一时之间,也瞧得呆了。早上去擎雨阁的时候,怀蓉就告诉自己,午间清圆舫的七夕之宴,她打定了主意,要和去年一样的盛装而来。就连这一件和去年一模一样的紫薇月缎衣裳,也是青罗叫翠墨去取了来给她换上的。只是分明是和去年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姗姗来迟,叫众人惊讶又惊艳,然而这一个重新在世人眼前出现的怀蓉,却再也不是去年的样子了。
说起来也是一样的,从独自一人的孤清,到金玉满堂的热闹,怀蓉去年也是这样,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重新回到这个她出生又离去的家族里来。甚至于去年和今日,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只是去年的怀蓉,琴声里还透露着不甘和激愤,还有这对于生的眷恋和祈求,如今出现的这个人,却已经是心如死灰了。
青罗看着烟雨里踏浪而来的怀蓉,不自禁地又想起昨日,在大雄宝殿的香烟里头,那个低眉垂首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僧侣。他的脸上,似乎和怀蓉是一样的神情。那种无比的超然和平静,像是扎根在痛苦里才生长出来的一般。青罗只觉得,自己已经在那佛前氤氲的香火起里站了千年万年,他也仍然不曾稍动,只是静静瞅着手里,怀蓉遥遥寄予的一方染血的绢帕。
青罗记得,自己当时以为,他已经化作了一尊佛像,和那银光闪烁的,至尊至净的佛祖一样,化为虚无,与天地同在,再也不会回答自己的话。只是到了最后,他仍旧了从某个青罗所不知道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从衣袖上撕下一片,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就像怀蓉一样,在布帛上郑重写下了几行字。
青罗眼见着他写下去,写的极慢,青罗不忍心去看,却终究看清楚了他写的是什么。那十六个字里,饱蘸着说不出道不明的苦痛,似乎已经耗尽了这个原本无欲无求的人的全部气力。青罗不知道他写了多久,等好容易写完了,又放在眼前凝视,和怀蓉的那一方绢帕并排放着。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深深叹了口气。
青罗犹自记得,等他终于把这一块衣袖珍重折起,站起身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自己接过,是怎样的一种沉重。青罗只觉得自己手上捧着的,怀里笼着的,是沉甸甸的的命运。又像是一场风暴,迷了所有人的眼睛,忽然尘埃落定,叫人心里觉得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所往何处。
青罗记得离开大雄宝殿的时候,落进大殿的那一缕日光。昨日的日光犹好,从大殿唯一开启的一扇门扉流进去,直到佛祖的莲花座下。而慧恒就坐在这一道光里,独自坐着,被那日光勾勒出一道金边,轮廓清晰,瞧得久了却又觉得模糊了起来。衣袖少了半片,神情平淡如水。他的书信收在自己的袖中,而地上的那一方绢帕,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切命运的暗潮,在这里就好似没有出现过一般,重新归于平静。
而眼下看见烟雨之外,船头独立的怀蓉,青罗又想起了昨日日光里的慧恒,原本是一明一暗,一坐一立,一在世外,一在红尘,却给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触动。青罗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或者这就是两个人共同的宿命,这一瞬间的静寂,是彼此昨日之死,又是彼此今日之生。
青罗转过头去瞧,封氏此时也正一瞬不瞬地瞧着怀蓉。只是青罗瞧不清楚,那神情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怀蓉要自己给封氏说的话,自己早些时候都已经说过了,那时候封氏只是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由得她去,也并没有过多的表示。此刻怀蓉这样出现,不知道封氏瞧在眼里,又是怎样?这个一生所有事情,几乎都不曾脱了她的掌控的太妃,今时今日看着这个自己最为亲近的孩子这样出现,心里也不知想着什么。
最后还是封氏先回过神来,缓了神色,便对众人笑道,“原来这宴席,竟然要摆在那船上,到底是长郡主心思巧妙,连我也不曾想到呢。”又笑对董徽道,“我瞧你这个孩子也是个好的,只是历练不够,还不够沉稳呢。不过是这船早到了一刻半刻,你就这样着急起来,还是要多经过些事情,才知道这算是什么呢?”
董徽笑道,“太妃教训的是,只是长郡主也瞒着我呢,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怀蓉妹妹竟然回来了。怎么昨儿个还说病了,巴巴儿要王妃上山去瞧呢。这会子忽然到这里,倒是唬了我一跳。”
封氏睨了角落里此时神情激动的郑氏一眼,淡淡笑道,“原本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昨儿个见王妃去见她,更是欢喜,也就没什么大碍了。何况这节下家里这样热闹,她也是年轻姑娘,好些日子不曾回来,怎么愿意错过这热闹去?”
青罗见封氏瞧着自己,也只好接着笑道,“我昨儿接了妹妹回来,本来想请诸位姨娘和姐妹来探望的,又想着妹妹到底病了一场,身子虚弱,只怕要好好歇着。又去回了太妃,太妃说这样也罢了,不如叫妹妹今日这会子再来,也算是个惊喜了。这才去和姑母说去,叫她乘着这来时的画船到呢。”又对郑氏道,“只是忘了姨娘思女心切,竟也没有告诉,倒是我的不是了。”
此时郑氏激动莫名,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眼瞅着不远处的女儿,几乎就要站起身来一般,却又不敢,倒像是坐立不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