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墨从一株柳树后头转出来,见了青罗忙问道,“二姑娘是怎么了?”
青罗摇头道,“这话还不便告诉你。你先去洗砚斋里,把去年七夕节,老王爷赏给二姑娘的那件月缎绣紫薇花的衣裳找出来,送到擎雨阁里来。衣裳送到了,你也不必出来,就留在这里伺候着二姑娘梳洗,等午间摆宴的时候,陪着她一起出来。”
翠墨讶道,“二姑娘也要去?只是家里的人,都还以为姑娘在山上修行呢。”
青罗道,“这个我自然会安排,你只管在这里照顾她就是了。”
翠墨见青罗不愿多说,只好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姑娘这会子往哪里去?”
青罗道,“总还要去一次染云堂,有几句话,要和太妃说呢。”
染云堂和洗砚斋同路,青罗和翠墨二人便一起往冬山处走。一路上青罗却一句话也不说,翠墨见她不太高兴的样子,也就默默地跟着。
送走了青罗,怀蓉又在亭子里坐了一时,便起身往屋子里走。擎雨阁种了许多大叶的芭蕉里,光线略微有些晦暗,阴天里头,更显得暗沉沉的。怀蓉也没有点灯,就这么又坐了一会子,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竟是又下起雨来。那蕉叶上将雨声更放大了,远处还有千百张荷叶上的雨,如同拨弄不断的琴弦。
怀蓉手里攥着一件衣裳,是早晨翠墨给自己送来的。洁白的缎子缝制成寝衣,一点花色也没有,针脚却都被藏了起来,摸上去就像水和月光一样柔软。怀蓉一眼瞧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母亲给自己缝制的。以为自己还在山上清修的母亲,唯恐自己过得不舒心,一针一线给自己做出来的。
青罗持家,虽不靡费,却也并不苛简,也许这缎子对于此时的母亲而言,已经不再像是幼时那样的难得。然而这衣裳里的心意,却与当年并没有什么差别。怀蓉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孤身出于山寺之中的时候,每一季,母亲总是会想方设法托人给自己带来亲手缝制的衣裳。没有华丽多彩的外衣,总是这样的,素白平淡的寝衣,却用着她自己也仅有的最好的衣料,是最为细密而又温情的。
怀蓉也还记得,在那些孤寂的日日夜夜里,来自母亲手里的这衣衫,是除了慧恒的琴声之外,自己又一种心理的慰藉和寄托。不管自己身处何方,是佛寺里幽居的幼女,还是王府里心机深重的郡主,或者是为了自己的真心敢于放弃一切的女子,不论自己是谁,母亲对于自己的这一份心意,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那么到了现在,自己的余生,就该和自己多年前就决定好的那样,为母亲而活着。
是啊,自己原本就是这样想的。愿意为母亲的将来,而赌上自己的一生。从去年的七夕自己穿上父亲的月缎紫薇花的衣裳开始,从去年的秋雨之夜,自己走进青欢堂,靠近正在对弈的怀慕和青罗的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在为母亲活着的岁月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愿望,才慢慢背离了这一初衷。而到了今日,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这将是自己以后,唯一的一个希望和依靠,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了。
怀蓉从袖子里取出半幅灰色的衣袖来,上头血染的十六个字,自己昨夜和着雨声,不知道看了多久,早就已经刻在了心里。这是除了外头的那张松风琴之外,自己拼尽了所有的勇气,所得来的唯一的报偿。怀蓉将那一块布仔细展开了又铺平,最后和母亲送来的衣裳并排放在了一处,端详了良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是了,看着它们,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怀蓉将这些东西珍重收藏好,起身走到了院子里。与屋里的晦暗不同,虽然下着雨,院子里却还是明亮的。院子里本是铺着青石,生了青苔,只是素雅罢了。或者是因为院子里的几株芭蕉,才发了新叶,一叶一叶纷纷舒展开新生的翠绿,连灰沉沉的天色,也显得明媚起来,又添了几分生机。
院子里还种着两株瘦弱清丽的紫薇,记得自己初到这里的时候,还开的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枯坐于此的自己,除了在水边赏荷,也只有望着这最娇艳的花朵了。而一夜风雨,荷花零落殆尽,就连这号位百日红的紫薇,竟然也都已经凋落了。院子里的落花没有被风吹散到别处,铺在青砖的地上,更是颜色鲜亮美好。然而这样叫人惊艳的绮丽,也只不过是瞬息罢了。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如今看来,就好像是一场骗了所有人繁华的绮梦而已。
只有叶上的雨声还在响,近处的和远处的,清脆的和模糊的,起落交错,像是琴弦上的一曲怅惘忧伤的歌,永远都不会停歇似的。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秋阴不散霜飞晚,想必这样冷清的时节,已经提前到了。而如今的自己,除了留得残荷听雨声,还能有什么呢?相思迢递隔重城,若真能有相思可递,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就算隔了重城万丈,也总能有到达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