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心里也是畏惧青罗,只是今日的话,也隐忍了许多日子,不吐不快。青罗既然这样说了,索性趁着今日,一股脑子都说出来也就罢了。
于是等青罗话音落了,定了定心神便道,“去年腊月,有一日我和陈姐姐都往老王爷住处去,却逢着老王爷心里头为着战事烦忧,都被赶了出来。这也就罢了,我和陈姐姐在外头正闲话,却看见老王爷撇开众人往外头去。陈姐姐不曾留心,我却担心老王爷,就一路跟了过去。一路跟到芳草渡前头,却见老王爷驾了一只小船往湖心去了。”
“我本来出身贫寒之家,在做了优伶之前,原本只是明川上渔家女儿。撑船架篙对于我,原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看着老王爷独自一人去了湖心,心里更觉得奇怪,也就撑了船远远跟着。老王爷心里头搁着事情,我又捡了芦苇荡里的僻静路途走,他竟然也不曾发觉。”
白氏顿了顿,“我一路跟着,直走到东湖尽头,见王爷把船停在了一处小岛边上,我也就悄悄跟着上去看,这才看见这岛上竟然有人居住,远远地瞧着,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了。老王爷在岛上留了许久,我瞧着他到了晚上也不曾出来,想必是留宿在了那里,也就只好自己先回来。”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本不预备跟别人说的,然而毕竟留了心,从此三番四次地总是瞧见老王爷撇下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往那个岛上去,不到第二日清晨,是断断不会出来的。我心里存了这个秘密,行动难免有些异样,终于有一日叫陈姐姐看了出来,也就知道了。”
白氏怒视了瑛寒一眼,“说起来老王爷愿意往谁那里去,我们这些人原本管不着,纵然是金屋藏娇,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就算那些日子,因为这个女人我们都多日不能见老王爷,也只有忍气吞声。所以我和陈姐姐知道了之后,虽然心里头恨极了这个女人,也都不曾说话,反而替老王爷保守着这个秘密。”
白氏说到这里,眼睛里似乎已经烧起火来,“直到前些日子,老王爷从重华寺回来之后就闭门不出,不论我们如何去探望,他都不见。这个女人却忽然出现了,老王爷竟然也就放了她进去。等她出来的时候,老王爷就宣告退位。这也就罢了,这么些年看着老王爷辛苦,既然王爷能够承继家业,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话好说?也就听任这个女人在王爷跟前,我们都只默不作声罢了。”
白氏原本十分激愤,此时却低下了头,声音也忽然低微了下来,“我们本就是老王爷的姬妾,他是王爷我们就住在这里,他一旦不是王爷了,不管去哪里,就算住茅屋草棚也罢,也总要跟着的。除了这样,还能指望着什么呢?就算是在乡野间度过余生,也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就算以后没了王府里的金玉满堂,也算是有个终身之靠,不至于成了这世上的孤鬼儿,独自一人孤苦终老。”
白氏正说到伤情之处,却又忽然抬起头,直视着瑛寒冷声道,“也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教唆着老王爷,抛下我们所有的人,只带了她一个人去。我对将来原本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不过想有一个终身的依靠,平安终老。可是这个女人,却连这最后的一点都要夺了去,我如何能够不恨?所以我就去找了陈姐姐商议,想要一起去问一问老王爷,何以对我们姐妹这样薄情。却不曾想,我们还不曾去问,就看见了这个贱人,竟然替老王爷给过世的老王妃送东西来祭奠,就像她已经是老王爷新的正室夫人一样。我一时之间气不过,这才没有忍得住。”
青罗至此,也已经明白了白氏的意思。当日上官启个自己和怀慕递了话,说是要隐居山外,不再过问政事,连这些姨娘侧妃,也都留在王府。青罗当日听了,就觉得有些为难。
若是上官启如同以往的王爷们一样,是寿终正寝去了的,这些身后事情也就都不难办,原本是有规矩定例的。王妃自然不必说,奉为太妃颐养天年,就是那些正式有了名位的侧妃,如秦氏这样的,也能得一个夫人的称号。若是生了儿子的,等儿子在外头有了府邸,也可以跟着出去,安氏若不是出了事,也是这样的例。就算是没有所出,或者是生了女儿的,就像是秦氏,也可以仍旧住在家里坐享富贵,守着自己一个清静小院度日。
而那些只有一个姨娘名分的,规矩却又不同了。有了儿子的不必说,自然是有了终身依靠,和侧妃都是一样的规矩。就如董氏、郑氏这样生了女儿的,若是女儿未嫁,可以仍旧和女儿一处住着。若是女儿出嫁,虽不能跟了一起去,却也能安然留在家中。毕竟那些出了阁的郡主归来省亲,没有生母不在的道理。若是嫁的近更好些,偶然接了过去住几日,也都是有过先例的。只是没有孩子又没有名位的,譬如白氏和陈氏这样的姨娘,却又是比不得了。
因为这样的姨娘,多半年轻娇艳,比起新王年岁也未必相差多少,难免招人议论是非。而名门大族里头人丁庞杂,先代也曾经出过不妥的事情,虽然隐而未发,却又定了一条规矩。若是先王过世而没有孩子的姨娘,都要迁出王府,到另一处的别院中颐养天年。
只是虽然说是王府别院,住的都是些没有前程盼望的女人,哪里能和王府里头相比呢?虽然饮食起居上不至于苛待了,却也是没有什么盼头,连眼前之景,身边之人,也再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一日日地等死罢了。
所以若是上官启去世,王府之中如今剩下的诸人,秦氏是不怕的,董氏和郑氏也不过是和以往一样安静度日而已,只有白氏和陈氏两个,往日受的恩宠虽深,却也是没有依靠的。
上官启年逾不惑,也并不算年老。且不说他的心究竟在谁的身上,白氏、陈氏等人以往也得宠,总也有个盼望。或者有一日有了孩子,也就有了终身的依靠。或者他还可以活很多年,等她们容颜衰老甚至于先一步而去,这些顾虑也就都不复存在。然而他忽然在这些人韶华正好的时候辞了王位,又说不带这些人出去,这就叫人十分为难了。
这里头十分复杂,这两位年轻姨娘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若是不留,终究上官启并没有死,若是留着,却又不合规矩。所以就连青罗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都叫现在春绿庭住着,等柳氏的丧事过了再慢慢寻一个妥当办法。
然而对于白氏和陈氏而言,却已经是退无可退,且不说若是不能留在王府里,就是一辈子孤苦无靠。就算是留着又如何呢?她们已经一无所有。秦氏还有她的权力,有她的家族做依靠,郑氏还有个女儿,就连董氏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波澜。这些人早就已经不再依靠上官启活着,不管是有了别的倚仗还是已经心死,如今没了上官启,她们仍旧如往日一样活着。
而陈氏和白氏,本来就是靠着上官启一个人生活的。她们既没有孩子可以指望,也没有名分可以依靠,就算是留在王府里,也是最为碍眼最为尴尬的多余之人罢了。明明自己的丈夫还没有死,却要过着寡居的日子,这样忽如其来的灾难,叫这些年轻的女人,如何能够接受呢?
白氏说的话,倒是字字句句都是心里话。上官启辞了王位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一生不管生出过怎样的妄想,也都已经成了空。
这么多年,从她嫁进王府的时候,她就一直占着最多的宠眷,几乎和秦氏比肩。尽管因为出身,没有孩子的自己还不能做一个侧妃,然而她想要的东西,上官启从来都不曾回绝她,她的屋子里金碧辉煌,连安氏的屋子也比不上。
她曾经想过,自己有这样的恩宠,或者会生下一个孩子。若是怀思和怀慕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甚至她的孩子能够成为下一任的永靖王。就算不是这样,也能够成为一个公卿。再退一步,她就算生了个女儿,以上官启对自己的宠爱,或者也能够做一个侧妃,安享余生。她一直再等,却一直都没有等到这一日。
她没有等到自己的孩子,只等到了大厦忽倾,上官启辞位的那一天。她一生所有指望所系的那个男人,一夜之间,放弃了他的一切。他从来都不曾想过,她的一切,也是建筑在这一切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