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又经过了一座岛屿,比侍书暂住养伤的那一处略大些,此时也是浓翠遮蔽,却在碧绿之中,隐约瞧得见一痕洁白,如同最明亮的初雪。青罗凝神细看,瞧得见那洁白之后,也和方才自己所到之处一样,修筑着小小一座房舍,像是被上天不小心遗落在此间一样。
青罗也是这几日才见到了这里住着的人,被她眼眸中的风华震慑,却无从探知她背后的故事。那个隐居于此十几年的女人,像是一个极具诱惑迷,叫人忍不住想要去追寻谜底,却又始终云遮雾绕。从她的眼睛里,青罗只依稀觉得,这个女子看过了所有离合悲欢,却始终不曾真正踏足。她才是这世上的冷眼旁观者,等到了别人的故事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她才在红尘之外,露出莫测的一个笑容来。
青罗从没有见过过世的先王妃,或者是上官启的授意,整个王府里,连柳芳宜的一副画像也没有。虽然如今的柳芳和是她的亲妹妹,有的时候也会显露出一样的决然和惊艳来,而更多的时候,姐妹二人彼此却是不相似的。而青罗在启怀堂第一次看见瑛寒的时候,仅仅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就叫她觉得,这就是昔日柳芳宜的模样。如果她活到今日,必然也是如此的风华。
然而她终究又不是她。瑛寒只是在前尘往事的结局里静静出现,作为过去的见证之人。她从红尘外走进来,却仍旧不是红尘中人,她站在这王府里,却并不在任何人的身边。
瑛寒是在上官启决定退位的前一夜,才出现在王府里的。那几日里,柳芳和伤重垂危,上官启闭门不出,一切事情都由着外头的上官怀慕做主,任何人都不见,而她忽然就出现在启怀堂外。启怀堂服侍的都是多年的老人,看见瑛寒的形容,虽不至于错认为先王妃复生,却也都不敢阻拦。
瑛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她打开了启怀堂的大门,她还带出来一道谕令,便是上官启传王位给怀慕的决定。这道命令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亲口说出这句话的瑛寒,却又消失不见了。而青罗知道,其实她并没有离开,她只是去了和韵堂,去了柳芳和的身边。
瑛寒并不是上官启的妻妾,甚至于也不像是怀蕊的亲身母亲,她始终是神秘的。青罗从她推开启怀堂的大门而出,面对着等待的众人时,不经意望向怀蕊的那一眼,就能够看得出,她心里对于怀蕊的心意,绝不会少于郑婷华对于怀蓉。如果不是如此,以她这样的容颜气韵,当日又怎么会舍下能够拥有的一切,孤身隐居在一个小岛上,消失十几年?她也不过是一个寻常母亲,想要给女儿一个平稳将来而已。
然而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再重逢,她却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分明怀念着母亲多年的怀蕊,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人群里,神情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在看一个于己无关的谜。青罗是明白怀蕊的心的,或者也有几分明白瑛寒,只是在这两个人相遇的这一刻,她却什么都不能说。所谓缘分,原本就是要相关的人,自己去理清楚的。
小舟驶回到沉璧岛,怀慕已经在弄月听弦馆等着青罗。晚间的典礼,他们将要从夕阴堂外的夕月亭,携手经过虹霓悠渡,走向万众瞩目的朝晖台。一夜的宴饮狂欢之后,他们将和自己的臣民一起,在朝晖台迎来最璀璨的一轮朝阳。
沉璧岛一带风光,本就以清新雅致见长,此时隐匿在繁华背后,依旧是独守着静谧。除了青罗和怀慕,连自家亲眷如太妃和诸位郡主小姐也都不在此间。而跟随着的从人,也都在夕阴堂外伺候。此时此刻,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再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扰。
已近黄昏,微澜的湖面上,渐渐闪烁起点点的金色来。怀慕望着盛装的青罗,乘了一夜扁舟,划过金灿灿的水面,微笑着像自己驶来。那样隆重的装束,他只在新婚的那一夜曾经见过。或者在更早之前罢,在落阳峡的初见,他也曾经看见过这样明艳到极致的青罗。广袖云鬓,嫣然无方。只是比之初见时的决然和高贵,比之新婚时的苍白和迷惘,如今的青罗,渐渐流露出从容和满足的神情来。
怀慕只觉得心里高兴,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他是何等样庆幸,彼此能够有今日。他愿意和眼前这个人,一起拥有这山河万里,也愿意和眼前这个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直到尽头。
怀慕却不知道,此时像自己靠近的青罗,心里又是另一种感慨。她想起了去年的中秋,自己就是一个人在这里等待着他的到来。倚栏四顾,心意切切。而怀慕就是一个人撑了一叶小舟,披带着一襟的月光,来到了自己身边。那是自己往后人生的转折,若不是有那一日他的到来,今日自己穿着这样沉重的冠冕礼服去往他的身边,也不会是这样的心甘情愿。
青罗心里明白,即使这盛装是枷锁,此刻自己走向怀慕,依旧和那一日他像自己走来的时候一样,会穿越日月朝夕,升腾向只属于彼此的自由世界。怀慕是那个会让自己自由的人,因为是他让自己明白,所谓自由,未必是挣开自己不得不承担的东西,而是在这样的承担里,追寻更为广阔的天地。
小舟靠岸的时候,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起裙裾就要往上走。却忽然听见前面开得极盛的一树紫藤花后,忽然传出了一曲琴声。弹的曲调再熟悉不过,尽管没有长歌应和,却也能听得出,是那一夜中秋,怀慕所弹奏过的那一支。
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
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
此时虽没有夜月,然而听见这一曲,便知道怀慕心里,也是念起了当时往事,青罗心里只觉得更是温柔一片。彼时的自己,或者就是听了这一曲,才更明了了怀慕心里所想。只是自己当日所求,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过了今日,只怕从此清光潋滟,再难付于山野渔樵。尽管他曾经许诺过自己,等所有的事情都安定了,就带着自己去追寻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惬意。自己却是清楚,那不过是怀慕许给自己,也是许给他自己的梦罢了。有些东西,一旦选择了,就很难再放弃。譬如自己此时带着的金镯子,不论多么沉重,也都不能褪下。自己所能够做的,只有抓住眼前的满足。
青罗在弃舟登岸的刹那,最后回望了一眼侍书所在的方向。如若可能,她希望侍书能够陪在自己身边,见证自己这一刻的幸福和满足。然而侍书不愿,自己也就不能去勉强。即使是一年前从一个地方来到这里,最后也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或者静寂地慢慢走完,或者如烟火灿烂一瞬。自己愿意选择的,以前似乎总是后者,如今却也慢慢地趋近前者了。至于侍书,也会有她自己选择的路。
昼夜交替的时候,所有人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来。这一片土地两位新的主人并肩走来,从夕月亭穿过虹霓桥,最终走上朝晖台,在所有臣民面前,接过上天赐予的权杖和冠冕。
青罗扶着怀慕的手,身边的人目不斜视,自己也是一样笔直地瞧着远方,只是他手上的力量和温度,都叫她觉得心安。这和新婚的时候走上嬿婉桥的时候不同,和曾经每一次并肩相依的时候也不同。这里头没有前一次的不安,也没有后一次的甜蜜,似乎是沉甸甸的,却又像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