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羽这话说的辛辣,一时之间,玲珑和澜姬神色都有几分窘迫,任连云却仍旧是那样平静地模样,“王爷是敦煌之主,一切事情,我自然都要来禀明王爷的。何况今日这一件事情,更是王爷的家事。”
说着看了怀慕一眼道,“上官世子从千里之外,把大公子送到了敦煌,早就轰动了西北。如今敦煌里头人人都知道,大公子勾结上官怀思试图弑父篡权,先王妃在世的时候,更是毒害先王骨血。大公子的母亲已经死了多年,也就不能再追究,只是大公子却还在冷宫里头拘着,要王爷给拿一个主意呢。如今王爷大婚称王,敦煌百姓无不庆贺欢悦,只是大公子的事情不办,这局面总也不能真正安稳,这人心也不能真正平定,所以当务之急,王爷要以君主之尊,给敦煌百姓一个交代。”
任连云这话说的冠冕堂皇,高羽的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个极为嘲讽的笑意来,正欲说话,忽然就捂着嘴唇咳嗽起来,瞧着十分痛苦的样子。玲珑本来坐在高羽身边,本来习惯性地就伸手要帮着他平复下去,却见高羽投过来的一个极冷的眼神,一双手边停在了那里,手指蜷起来,紧紧攥住了手心里的帕子。
澜姬见自己的儿子如此,倒像是没有瞧见一般,只默默坐着。最后倒是纤雨,见哥哥是如此情状,走过去给他轻轻拍抚着背脊。高羽看见是自己的妹妹,眼里才微微露出一点温柔来,从纤雨的手里接过绢子,又咳了一阵,方才渐渐地好了。原本严谨的装束,被这么一折腾,已经显出几分凌乱,一张本来就苍白的脸,如今更是惨白。
高羽见怀慕和青罗略带吃惊和担忧地瞧着自己,自嘲地笑了笑,慢慢道,“想来我这病泛起来,吓着世子和世子妃了。这敦煌城人人都知道我的病,如今只怕是满世上的人也都知道,我这病,是先王妃下毒的缘故。非但是我,还有我的妹妹纤雨,父王几十年间死去的所有孩子,都是因为这毒,才尽数殁了,只有我们兄妹两个命硬才活到了今日。”
“先王妃死去多年,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我这病是不是她的缘故,也都是天意,挣脱不得。你们瞧着可怖,我却已经惯了,这十五年,日日都是这样过的,余生也就只有抱着这样残缺的身体熬煎着了。上官世子和涵宁公主不必担忧,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只有坦然受着。”
澜姬见高羽这样,忍不住蹙了眉道,“王爷年纪轻轻,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以前咱们母子地位低微,如今王爷是西北之尊,什么样的好大夫请不到,什么样对症的药配不得?如今王爷年轻,日后慢慢调养,何愁不能康健如常人呢。你妹妹和你是一样的毛病,却也没有如你这般的丧气,你又何必要说这样的话,去寒她的心?”
高羽看了一眼纤雨,似乎略有些不忍,把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半晌才道,“我自然愿母妃能够找到良医良药,医好妹妹的病症。至于我,”高羽又笑了一笑,那笑容也是恍惚的,“母亲纵然有心,却未必就能找到这对症的药了。”
澜姬见高羽越说越是不妥,便给任连云使了个眼色。任连云会意,忙道,“方才所说的鸿公子的事情,不知道王爷可拿了主意?”
高羽想了一想,却只是问道,“将军在哥哥身边侍奉多年,如今既然说起这话,我不得不问一问将军的意思。将军以为,我该如何?”
任连云低头不语,半晌才沉声道,“自古一山容不得二虎,何况鸿公子与王爷之间,早就是水火不相容。鸿公子若是活着,活一日便是王爷一日的祸患。为今上策只有杀了他,一来能稳住王爷的位置,二来也可以安抚人心。如今敦煌上下,无人不对鸿公子义愤填膺,若是王爷心软,只怕众怒难平,这可不是单单为了王爷,更是为了先王的枉死。”
高羽笑道,“你跟了哥哥这些年,哥哥视你为心腹,对你推心置腹无所不谈,你倒也狠心。”手指轻轻敲着面前的琉璃盏,又笑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自然狠得下心了,说起信任,谁又能比得上父王对你?你还不是一样,把□□亲手交到了涵宁公主的手上,叫她毒死了父亲。一个哥哥,又算的了什么呢?”
“只是可笑,西疆之人都知道是公主杀了父亲,救了上官世子,我敦煌诸人,却都听的是另一个故事。松城之事,西北之人皆以为是大哥所为,不过是借了公主身边侍女之手。而公主和世子之所以能平安脱险,是趁着混乱机智应变的缘故。至于将军你,更是无双的义士,察觉到了哥哥的异心却已经晚了,救不了父王,便孤身回了敦煌护住我们母子兄妹。”
高羽看了任连云一眼,仍旧慢慢道,“将军返城之后,上官世子挥师北上,扫平与上官怀思有所勾结的哥哥的残部,直入敦煌。世子心胸开阔,复了一己之仇之后,并不曾要我西北河山,或是为南北百年宿仇剿灭我高氏一族复仇,反而尽弃前嫌,与西北达成盟约,拥我为西北之王,从此定云江南北再无战事,百姓人人欢庆。”
“如此一来,上官世子的仁义之名,西域丝路上人人尽知,唯一身败名裂的,就是我的哥哥高鸿,和上官世子的哥哥上官怀思了。一个弑父夺位,一个杀弟篡权,两下里勾结在一处,自然人人得而诛之。而真正和上官怀思勾结的我的父亲,下毒杀了我父亲的世子和世子妃,潜伏在父王和哥哥身边的叛徒任将军,还有这个踩在父亲兄长和无数人尸骸上头,拉着杀父仇人的手才登上王位的我,倒都成了仁义之士。”
高羽笑起来,笑的张扬放肆,像是在说什么天底下最为好笑的事情,“你们瞧,这个故事如此荒谬,阴险毒辣的豺狼,变成了奋起反击的麋鹿。这样荒谬,可全天下的人都信了,可见天下之人原本愚笨。然而就是这些愚笨之人,众口铄金,那些自以为最聪明的人,就被打入地狱再也翻不得身了。可见他们本来不是最聪明的人,从来只知道埋伏暗杀这样的粗苯法子,真正的聪明人,该是要和你们一样,化天下人的唇舌为利器,杀人于无形,自己还能名利双收。”
高羽抬头望了望,一声叹息道,“只是可惜了平城对岸和敦煌城外中驻守的那些将士,原本都是将军的心腹,要拼死守住我西北最后的两道防线,如此忠义之人,本该树碑立祠几祭奠的,却也被当做哥哥的余党清肃了,千载之下,也洗雪不了这冤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