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有出了半日的神,才点点头,抚了抚身上的桃花佩,拉过青罗往下头摆宴的殿阁里走。
等进了门,青罗才看见,柳容致并不在座,除了怀慕之外,还有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和一个盛装的中年女子。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面色苍白泛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气血不足,却又被沉重的金冠王袍束缚着,那样的尊贵,在他身上,不过是黄金的枷锁罢了。
青罗知道这自然就是玲珑的新婚夫君,新任的昌平王高羽了。其实在他们大婚的那一日,青罗就已经见过高羽,只是那时候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瘦弱的影子。如今这么近又看见高羽,那身形依旧是弱不禁风的,面目却能看得清楚了,眉目间,依稀能看得出几分高逸川的模样儿,只是不见他的老辣阴沉,倒像是空洞的一个影子。
那少女和高羽仿佛年纪,容貌也十分相似,连那脸上的病容也仿佛,自然是高羽同胞孪生的妹妹,如今的长郡主高纤雨。而那个中年女子也有些憔悴的样子,容貌却是极美的,身上是汉人的装束,装饰华丽,想必就是高羽兄妹的母亲,先王高逸川身边,最为沉默而又持久的女人澜姬,如今的澜太妃。
青罗仔细端详着这母子三人,高羽更像其父高逸川,纤雨和高羽也颇为相似,虽然也算是清丽,却并没有其母的容光照眼。澜姬的美,初看着是汉人女子的端庄疏远,骨子里头却又带着胡人歌姬一般的娇娆风情。这样的美人,在高氏这样复杂的大家族里,能熬到如今还活着做了王太妃,想来也是有自己的求存之道的。青罗看着这个女人,总觉得那带着几分灰败的美丽容颜和冷漠疏远的神情背后之后,还有着看不清楚的波澜。
此时又进来一个人,青罗还未及细看,却见高羽和纤雨郡主纷纷起了身,行了一个平礼。如今高羽已是昌平王,敦煌之中,哪里还有人能叫他起身?青罗仔细一瞧,却是许久未见的任连云。能见昌平王兄妹起身见礼,可见任连云在敦煌地位之尊崇了。此时任连云脱了周身的甲胄,换了轻袍缓带,青罗一时之间,竟是没有认得出了。
任连云坦然受了这半礼,又转过身来对怀慕和青罗一礼,瞧了澜姬一眼,这才落了座。伸手举起酒杯印了一口,却转对玲珑笑道,“微臣有几日不曾见着王妃,倒觉得王妃对我疏远了许多。”
玲珑心知,这话说的是自己未有起身与他见礼之事,笑了一笑,却只作未有听见一般,也抬手引了杯中之酒,这才对伺候的宫人道,“这便开席罢。”
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走上前来布菜,穿着丝履的脚步轻盈,踏在地上也丝毫没有声响。蓉城之中,上官家所居之地只称府而不称宫,丫鬟仆妇的规矩,也和寻常富贵之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于在称呼规矩上,一直求平和亲近,而非王者尊严,所以怀慕虽然是世子,在家中也只是称呼二爷,便是这个道理了。
而在敦煌城中,昔日敦煌割据一方的王者霸气,百年之后仍旧被昌平王传承了下来,带着王者不容置疑的威严,保持着近乎森严的规矩。从衣食用度到称呼言行,始终是尘世之上的高傲存在。
一时宴席摆上来,伺候的宫人也纷纷退至角落里不显眼的地方,低眉垂目。席上众人却都像是有什么默契一般,各自举箸倾杯,却静静对坐不发一言。青罗腕上笼着玲珑送的镯子,一抬手之间,细细的铃铛响起来,在这满殿的静默中显得十分清晰。
旁人都没有什么,高羽却忽然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见是青罗,就微微怔了神,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光彩。把那一张因为常年病痛折磨而变得空洞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一丝活气生机,呆呆地盯着她瞧。
青罗见他如此,也只是笑了笑,便又垂下头取,只管用一把小银匙,慢慢搅着琉璃碗里头的玫瑰露。
众人似乎都没有瞧见青罗和高羽眉眼间的官司,任连云却忽然提声对高羽道,“王爷,微臣还有一件要紧事,要请王爷拿个主意。”
高羽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那一股子生气又慢慢褪去了,一张脸重又变得苍白麻木,语气也丝毫不带感情,“敦煌诸事,将军自己拿了主意就是,不必来问我,我也没有什么主意。”
顿了顿又道,“若是将军怕自己担着什么干系,就和王妃商量着办,王妃或者有主意。王妃若是也不愿出什么主意,将军也可以和母妃商量,总之无论是谁,也都强过和我来说的。非但是今日,将来有什么话要与人商量,也不必是我。”
高羽虽然说的是玲珑和澜姬,眼睛却并没有往二人那里看,只是凝视着面前殷红如血的葡萄酒,语气也淡漠如冰,像是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没有分毫关系,唯有眼前这一盏殷红,是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