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二人静默一时,不约而同地抬头瞧了帘幕低垂的所在。与院门前的“燕来”二字一般,匾额上是怀思手书的“清晓”二字,用泥金细细描画了,还在一侧绘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子。
与怀思素日颇为刚硬的笔迹不同,这四个字写的十分清丽妩媚。清晓洞房开,佳人喜燕来,原本是最圆满不过的句子,又特特把翎燕的名字嵌了进去,想来怀思在这个女子身上,或者真倾注了他从没有给过葛月逍的真情。
然而或者就是如此,才引来今日这一场惨剧罢。从来这妻妾之间□□,不患寡,患不均,寡情比专情更叫人难以忍受。葛氏这些年都在这样寡淡的情分里头习惯了,却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夫君对旁的人这样浓情蜜意?哪里容忍得了,他原本是有心的,却只是不在自己身上。
若只是父母指的一个寻常丫鬟妾室,或者还能在永思堂的一隅安静生活,被所有人遗忘。然而怀思心坎上无时或忘的佳人燕来,或者再不会有暗语临窗户,深窥傍镜台的娇俏容光了。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等公子归来,燕燕或者已成黄土一抔。如此想来,被人遗忘,或许才是保全长久的法子,然而有几人甘于这样,如尘泥一般地苟且活着呢?总想如春日繁花叫众人惊艳,却不想瞬息凋残,终究葬入尘泥。
怀蓉正在出神,却忽然听见有人疾步向自己二人走过来,回神一望,却是秦氏身边另一个得力的丫头苏苏。苏苏平日有秦氏疼宠,几乎和半个小姐一般,见了众人也多是嬉笑玩闹,此时见了二人却丝毫没有笑容,一脸的焦灼,“我的好姑娘,怎么这会子还坐在这里出神儿呢,里头已经乱成一团了,我们主子急等着姑娘们进去呢。”
先时叶氏已经被秦氏派遣出去请太妃至此,此时见苏苏也着紧来寻找久久不进去的自己姐妹,怀蓉心里更是确信了自己的揣测,也不等苏苏再说,便和怀蕊对视一眼,二人便徐徐起了身,举步就往里头走。苏苏见怀蓉二人一言不发就进去,倒是怔了一怔,转瞬也就跟着两位姑娘一起进去。
清晓阁的外间,此时并不似苏苏所说的那般慌乱,是一种带着一丝沉闷的血腥气的安静,叫人心里有些发慌。怀蓉和怀蕊走进去的时候,通往里间卧室的帘幕仍旧低低垂着,颜色明艳的猩红缎子上头和外间铺着的毯子一样,密簇簇地绣着石榴花,取百子千孙的好意思。只是那种血的气息时时在侧,这明艳无匹的红,就只叫人觉得心惊了。无意识地听了一听,帘幕后头除了人来往走动的声音,并没有听见翎燕的任何声息。那一帘的金红色纷繁绮艳,却把一切声息都遮掩住了,里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了。
怀蕊忽然想起来自己上一回来这间屋子里头的时候,见翎燕和大嫂子两人暗地里争锋,纵然杀机已现,却还都是藏在面上的和平里头的,连自己也未曾察觉。而此时,这种杀意似乎就在不远处的寂静里头,隔着一重帘幕窥视着外头的这一群人。而翎燕,平日里最机灵不过、心思细巧的燕姨娘,就被一个人困在这寂静可怕的杀意里头,外头的人瞧不见她就不得她,甚至也从没有想过要救她。或者在她的心里,自己这些人,都是把她推到这无边无尽的死亡里的凶手。
怀蕊只觉得身上一寒,却又对里头躺着不知生死的这个女人,第一次生出一种真切的同情来。怀蕊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这样,在众人的厌弃鄙夷当中,生下了自己却又转眼离去,留下了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背负着出生这一刻就带来的恐惧和危险,代替她在这世间挣扎沉沦。怀蕊甚至于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出世,就和她的母亲一起死去才好,也免得被他人利用,成为权力的牺牲品,或者在痛苦和无奈之中静静长大。
原本不大的厅堂里头满满的人,主子们坐了一屋子,丫头婆子们也站了一地。柳芳和和上官亭一处坐着,两人说着话。
柳氏显是身上不爽快,一手微微支着额头,脸色苍白得紧,虽是春日里,仍旧穿的密不透风。如今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比之以前可谓云泥之别,谁也不敢低看了她去,却仍旧是素日常穿的一身铁锈红的衣裳,并没有王府女眷常用的纹样装饰,只用青缎细细滚了一道边,与往日幽居在和韵堂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虽然不事雕琢,却仍旧显出气度,虽然满面的病容,也显得端庄沉静。
上官亭仍旧和往日一样,在自己的岁数上头打扮得算是十分娇艳,并没有因着什么避嫌而穿着素服。脸上的神情却也是真挚的,时时低声询问柳氏里头的情形,见柳氏只是不时微微摇头,便叹了一口气,神色更是十分的焦急。
秦婉彤和安云佩如以往一般分坐两边,彼此之间相距甚远。安氏或者是因为这些日子不得势的缘故,坐的离众人更远些,不如秦氏,几乎坐在柳氏身边,安氏连日里也说是病着,只是此时妆饰严谨,倒瞧不出什么病容,衣裳虽不鲜艳华贵,却又不曾失了该有的仪制。只是那里头躺着的分明是自己的儿媳长孙,安氏脸上神情却是不干己事的样子,低头只瞧着地毯上头的石榴花样,眉宇间几乎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倒叫众人捉摸不透了。
比安氏不同,秦氏却是紧蹙着眉头,不时往里头瞧上几眼,时而嘱咐着身后立着的婆子进去查看,十分着紧的样子。再往下摆着几张锦凳,坐着董氏和郑氏,都是默默低着头,陈氏白氏两个年轻的姨娘素日是有些口角的,今日倒紧紧坐在一处,交头接耳地不知说些什么。
葛氏亦在,神色间像是的确十分不适的,一丝的妆容也无,脸色比柳氏的苍白还要多上几分青灰,整个人斜斜地靠在那里,似乎支撑不住的样子,却又勉励撑持着,眉头深锁,像是十分忧心。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似乎像是一个秘密,都被隐藏在帘幕背后的寂静里头了,这谜底众人似乎想知道,又似乎并不想知道。又或者,她们想知道的和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个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