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自一边赏月一边往回走去不提,怀蓉却也没有真正回去自己所居的洗砚斋,而是回去取了一样东西,又往冬山深处的听松室去了。听松室所处已近山巅,山上流出的冬水在林间流过,依稀听得见声响。如今秋夜风起,那万壑松风飒飒作响,倒叫那一脉泉流之声隐约难辨起来。
记得幼时在父亲房中见过一套四季山水卷轴,里头的景象回想起来倒和园子里的颇有几分相似,还注着几句话,春山荣而春水盈,夏山茂而夏水宏,秋山旷而秋水明,冬山空而冬水枯。如今看来父亲想来是极喜欢这几轴画的,连园子里头也一样建筑起来,总依着这画里头的意思,却不知是何人手笔,如斯珍重。
据闻这四季山水一带本来粗旷,乃是先王妃嫁进来之后,父亲又命人细细梳理了的,破费了些时日金箔,才有了如今气象,只可惜先王妃没有几年便殁了,才把这园子更名作宜园。所以自己所见世子处境,实在是有些疑惑,既然深情若此,缘何是这般结果呢。
冬山里头有白香馆、雪竹居、听松室几处地方,如今都没有人住,山中自然冷清。只是怀蓉却不以为意,抱着怀里的东西只管往里头走。松风在耳,明月微露,这样的情景于她,其实是十分熟悉的。
走到听松室近处,想了想却又不再往前头走,反而折过头去,寻了松林深处,就这样席地而坐,把怀里抱着的物件小心放下来。
怀蓉抱着的是一把琴,样式极为简朴,成色也新,并不是什么古琴名物,琴上头依稀看得见两个篆字,却正是松风。怀蓉像是极珍爱的样子,取出手帕子来细细擦拭了,又调弄了许久,方才伸手坲出一个音来。声音苍茫遥远,在这空荡山中却是分明。
怀蓉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转瞬就消逝了,却凝固成一个悲伤的模样。这样的情景声响她是这么熟悉,似乎还是在重华寺后头的那一片松林里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然而那时并不是无人知晓的,松风尽处总有一个人听她的琴,静默不言却始终存在,一如许多年前,她偷偷地在那里听他的琴一般。
都说有人偷听琴弦便会断,而他似乎从来不会,依旧是那样空寂安详的琴声,与四围松涛一般,随风而动,自由自在。而后来她鼓起勇气也在同样的时候去那里奏琴,他开始听她的琴,她却也不曾慌乱惊觉,因为她总是知道,那一头的人是他。
旁人自然都不知她的琴技精妙,甚至不在先王妃和世子之下。幼时家中也曾请了先生来教自己姊妹琴棋书画一类技艺,却总是没有大姐姐学的好。那时候年纪太小,自己也不曾往心上去。大姐怀芷的母亲董姨娘本就比自己母亲得宠,大姐怀芷容色技艺更远在自己之上,更得父亲喜爱些,而自己母女几乎被人所遗忘。
当日自己虽然小,母亲也常教导自己,在这家里不求出挑,只求平安度日即可,常说自己一没有与怀芷争胜的资本,二也没有这样必要,倒是平平淡淡更能保全自身。故而即使是学琴,也是做姐姐的陪衬一般,本自己没有当做一回事,只粗粗学了一点皮毛。后来姐姐出嫁到北疆去了,自己又被父母送入重华山跟着祖母,这些闺阁技艺更是没有人再提的。
进了重华山的时候,怀蓉年纪还小,虽然性子天生便沉静,究竟心里有些寂寞焦躁。与母亲分别,每日里听那样的暮鼓晨钟,太妃身边的人也都是安安静静的。太妃虽然严格,对自己一个小孩子也没有刻意拘束,到底是孩童心性,有时候便偷偷溜了出去,其实也见不着什么,只有偶然窥见前头寺院里僧侣的早晚课和寺里极盛的香火。
机缘巧合,后来有一日夜间难眠,一时胆子大起来往佛寺后头闲逛,走到远处的一片松林之中,便无意间听见了他的琴声,那曲调陌生,可那琴声里的淡然洒脱,却不知怎么就触动了心肠。她也不敢走的太近,只敢远远地站着,也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却如同着了魔一般地驻足,直到天讲破晓的时候才回去。
第二日起来自己便去求了太妃,只说想学琴,太妃倒也没当作一回事情,只淡淡说女子学学琴也是静心之道,便叫人送了一张琴和几本琴谱来,只是山中不便请人来,叫自己研习就罢了。那些日子自己便每日苦练,夜间却仍旧偷偷潜去松林里头听琴。太妃所居的地方守卫颇严眼线众多,然而究竟服侍在身边,所有细节她都清楚明了,总能想出办法不叫人发觉地出去。
那弹琴的人倒是每夜都去的,只是弹得时间长短不定,有时不过一支曲子,有时却直至破晓。而自己竟然就那么一夜一夜地去,总等到那个琴者走了才肯作罢。又过了好些日子,她觉得自己的琴技已有小成,鼓足勇气抱着琴去了松林,也想为那个人弹一曲,他却连着好些日子不在那里了。
怀蓉心里头十分失望,却仍旧每日往那里去,自己抚琴。当日他奏的曲子从没有定数,似乎只是随心而奏,她却只奏那一支松风,空空荡荡的声响。渐渐的她的心也就不再焦躁,虽说她的琴是为他奏的,可琴声里的超脱,她渐渐也领会的到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为了谁会听而奏琴,这满山青松,天心明月,都是自己的友伴,而这一曲,奏给自己听就好。
终于有一日,她察觉有人在听琴,她便知道是他。期待了这么许久,她反倒静下心,只弹奏那一支曲子。良久,却听见有人相和,那精妙之处自然是自己无从相较的,她却并未觉得羞惭,只觉那琴声是在引领自己一般,渐渐地也脱出了琴谱中的调子,愈发潇洒舒展起来,她也就全然不顾记得熟烂的曲谱,只管跟着这个琴声走。
如此几夜,皆是如此。虽说听了那个人这么久的琴,她却始终也不知道这个人的样子。又过了几夜,她仍旧在那时候去,却见自己素日所坐的地方搁着一张琴,十分简素,却显然是新做的,琴身上镌着松风两个篆字。
她知道是那个人做的,随手一弄,那声音与自己听到的几乎无二。松林那一头的琴声依旧每夜响起,依旧不随着任何曲谱上头的调子,而她却始终不知晓那个人的模样,只以琴相交,全身心地跟着那个琴声走。
她本来觉得这样便足够了,然而忽然有一日,那个人却又不来了,她一直在那里等他,他却再没有出现。她这才发觉自己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似的,一个人独坐,却没有明月独照抚琴林下的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