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嫁到别人家里,才知道艰难,公婆姑嫂,处处都是要谨小慎微的,性子也软了下去,再不肯和昔日一般随意说笑办事。此时和怀慕在一起,倒觉得是闺中光景,想笑便笑,想恼便恼,而这个人,也不过和昔年的兄弟姐妹们一般随意,而不再有着沉甸甸的压抑了。
青罗瞧着一路的店面,瞧得有趣,就叫怀慕给她买了好些玩意儿,不过是些柳枝儿编的篮子,整竹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诸如此类的。小时候自己就喜欢这些,每每央了宝玉给自己带上些。后来跟着子平在外头,却有些不好意思的,又是奔忙途中,也有些不便。此时却没什么好顾忌的,一时就拎满手的东西。
怀慕笑道,“你倒好,金的玉的一概不要,只喜欢这些,买了这许多统共一吊钱也没有。”
青罗便笑,“这些东西,我喜欢便是好的,千金也不换,又哪里是寻常金玉瓷器能比得了的?你却不知道,我打小儿便爱着这些东西,常叫哥哥给我带几件呢,还给做了衣裳鞋袜酬谢。”
青罗一时心里头松懈,不由得又说错了话,怀慕却不以为意,只接着道,“是了,你和你哥哥关系甚好,想来他必是极疼宠你的,只是你什么时候得了闲儿,也给我做一件半件的就好了。”
青罗心下懊恼,自己本来一贯谨慎,却时常在怀慕面前,于这家世上头说错了话,想来一个人若要全然抛弃过去,又何以依凭呢?若是人问起,也总是要答的,何况自己和怀慕是夫妻,如何能一句不答的呢。所幸自家也有哥哥妹妹,好歹还能安放到上头去,既然不预备把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少不得要扯几句慌了。勉强笑道,“自然的,只是你这才买了几样,还是我自己挑的,你不过付了一吊钱罢了,又不是什么头等的大功臣,怎么这就开始支使起我来了?”
怀慕笑道,“虽然是如此,日后自然会给你带好东西的,你看今日我不就带你去老先生那里,得了这一件好东西?就算不为这些,就为了那个,也好歹给我做个一件。”
青罗笑了,“你说的很是,回去就给你做去,省得你惦记着。”说着想起旧年光阴,自己给宝玉做衣裳鞋袜,赵姨娘心里过不去,只说自己亲的兄弟环儿不给做,倒是给隔了一层的做去。自己心里气不过,只觉得被看低了,如今一想,真该给环儿也好歹做上一半件的,他虽然不争气,行动不体面讨人嫌,好歹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那一日读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的针线自己手里不过那一个压在箱底的粉蝶荷包,而自己留在家里的那些个东西,也不知都怎么样了。这些事情想起来只有伤心,可是又怎由得不想?毕竟,那是自己十六年的人生,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在里头,那时候觉得丢脸恼怒的,如今也都因为隔得太远觉得值得怀念了。
晚膳的时间早就过了,昨日一宿没睡,又奔波了这一日,青罗笑道,“中午实在什么也没吃,这会子倒是觉得有些饿了。”
怀慕点点头道,“家里想必也都用过膳了,何况现在回去倒没意思,不如就在外头吃点什么倒好。前头有一家小店,我却来过一次,是跟着仲平一起的,味道确实不错,不如就去那里。”
两人往前走了百步,就看见小小一家店,也没有什么招牌酒幌,外头搁着几张桌子,随意摆着十几张竹凳,倒是坐了好些人,瞧着也都是衣着普通的百姓。店里只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丫头,那锅里倒是热腾腾的,不知道煮着些什么。
青罗往日在家都是锦衣玉食的,不过在外头赶路的时候倒也常常如此,也就不以为奇,并不觉得有什么腌臜难堪,笑吟吟地便寻了地方坐了。怀慕见她如此,投过赞许的一瞥,随意要了两碗面。不一时端上来,不过是寻常的青菜素面,撒着翠绿的一层葱花,配着几点香菇丁,却又厚厚地浇着一层辣椒,红亮红亮的,闻着倒是香气扑鼻,只是不敢下筷子。
青罗是京中人,又是娇养小姐,素日饮食都是清淡精致,连油腻几分的都嫌弃不要,这样的吃食倒真是没吃过。和苏衡一路西来,虽然渐渐地知道西疆人性喜食辣,只是苏衡体贴她的习惯,他自己也并不是嗜辣之人,是以一直特特叫人不搁那许多辣子。
后来嫁进王府,自然也是饮□□致,家里小厨房体贴她的习惯,并没有给她做的辣,反倒时时拟着京城口味做来,至于宴席上头,也多是那些名贵菜肴,反不见西疆习俗了。日子久了,青罗连西疆饮食颇辣的事情几乎都忘记了,只是怀慕此时领她来的这里,倒真是西疆最寻常最典型的面馆了,并没有别的讲头,只是辣油鲜亮独具一格。
青罗瞧着这一碗,真是颇费了些踌躇,有些不知道如何下手的样子。怀慕看得倒笑了,伸手在自己碗里夹起一丝面便吃起来,还打趣道,“西疆人皆是无辣不欢的,偏你这样,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动,回去就和厨子嘱咐,不叫惯坏了你。不能吃辣的,怎么能叫西疆的媳妇儿呢?”
青罗见他这样说,倒勾起了好胜之心,挑眉笑道,“别拿着话来堵着我的嘴,我就吃了,又能怎样?”说着学着怀慕的样子也从那辣油里头夹起一筷子来,举止倒是带着点视死如归的豪迈味道,看的怀慕想笑又忍着,瞧她一口吃了,辣的直吸气,连眼泪都快掉下来,只是又强撑着眨巴着眼睛,只喊爽快。
怀慕笑道,“瞧你这模样,不像是吃了一口面,倒像是花木兰,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也不会就是你这神情了。”
青罗被说的窘迫,却转而又正经起来,“你先前的话话说得不好,这辣的固然是美味,只是世上珍馐美食千万,酸甜苦辣变化万端,不独有辣,更有别的味道,或鲜或咸,各有各的妙处。若是只吃辣,岂不是失了大半江山?我先前自然是错失美食无数,与你可谓是划江而治,各掌半壁河山,如今这一口面,可不是寻常吃一口了事,这可是取下另半壁江山呢,从此南北一统,再无我不可去之处,岂不是最豪迈之事?不似你这样孤陋寡闻,自己偏安一隅还洋洋得意呢,却不知错过了多少珍馐佳肴?”
一席话清清脆脆,半是玩笑半是正经,说的怀慕失笑,“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倒说了这一轱辘的话来,倒像是我没有理了。你说的很是,从此可就跟着你共掌河山吧。”
青罗笑了,也就低头继续吃面,说的豪迈,其实真是辣。只是慢慢的真就觉得爽快,额上浮起一层薄汗,五脏六腑都像是熨得温热了,遂道,“本来八月夜里头寒浸浸的,吃这一口还真是暖和起来了。”
怀慕笑道,“现在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了冬日里头,潮冷的日子吃一口锅子,才叫浑身都暖和舒泰呢。”
青罗道,“我在家时候却也时常吃这个,本以为北方才有的,不想这边竟也有。”
怀慕摇头道,“却还是不一样,就像你说的,南北划江而治,各领风骚罢了。”
青罗笑道,“那好,等冬日里头咱们再尝一尝。”
怀慕点头道,“就初雪的时候就好,上山看了雪景,就下山来吃锅子。我小时候偷着去码头上吃了一遭儿,那里头煮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瞧着怪脏的,味道却真是好。”
青罗笑道,“这会子你说的容易,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呢,到时候若是忘了,可是要罚的。”
不一会吃完了面,怀慕掏出几个铜板付了,伸手又从怀里取出一块西洋的怀表瞧了,道,“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今儿逛了一日,想必也累了。”青罗点点头,逛了一日不觉得,方才歇了一会子,又吃了点东西,还真是觉得累了。怀慕顺手牵过身后的马,拉着青罗上去,一路也不着慌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