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名为蓉华街,既谐音荣华繁盛之意,也与合着芙蓉花的意思。其人烟阜盛、车水马龙的繁盛,比之京中,也是不匡多让的,更不消说各色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来往如梭了。
其实青罗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京中虽好,自己却并没有出去瞧过,一路来此所见多是寻常市镇,最繁华的就数落阳峡了。落阳峡自然是来往商客所经的繁华市镇,自京师到西疆与自西北丝路敦煌等处所来的行人皆走此处,只是比起西疆首府蓉城,还是有所不及的。
落阳峡的繁华,在于迎送宾朋的活跃,而蓉城却自有一种气度,海纳百川,随你自在来去,却也能叫你安然如归。那来往频繁的新奇背后,又叫你觉得安闲自在,仿佛打小便生长此间似的,十分亲切。西疆民风淳厚,却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论你是达官贵胄还是等闲小民,也并不轻易得罪了你,待四方来客十分热情,只是那些眼睛里头也多有厉害的,只轻轻一瞧,便晓得你来自何方,身居何位,甚至于能看出你的喜好品味,老道的商家向人兜售的东西总能合了你的心意,却又跟你锦囊中的银子相当,不由得人不佩服了。
此时正是十五之后增开的夜市,正是万盏灯烛,千家喜庆,一条街上人摩肩接踵,皆是出来逛夜市的人。寻常市镇一般,多有年轻男女结伴游的,仔细一看,却也有女子假装了男子出来的,举止略文静些,眉目却是清朗,一望可知是大家闺秀了。
百姓热情奔放,常见女子攀折了街旁盛开的芙蓉花,抛掷道心怡的郎君身上去的,换来男子回首一笑,将芙蓉花结在衣襟上,或者就缔结一生的缘分。就算是对方拒绝,也不过是对抛花的女子歉疚地躬身一礼,女子也多半不着恼,不过笑一笑便走了。
男子若是遇上了心仪的女子,却不能如此唐突了,必得折了花送与姑娘,第一朵女子必然要接的,第二朵只有看的过眼的才会再接,若是姑娘接连收了三朵,才算是答应了男子的追求。
这便是西疆蓉城每年秋日的情花节了,自八月到十月,整个蓉城里花开如锦,号为芙蓉城,这一样习俗最是男女相悦的如梦佳期。芙蓉花本就有平稳、安逸、繁荣的意思,又因为昔年的传奇典故,自来被西疆人奉作情花,别名拒霜在秋日里头开的长久娇艳,也是爱情忠贞不渝的意思。
除了街市上抛掷芙蓉的习俗,定情的男女更有手植芙蓉花的习俗,若是能在彼此花开正好的时候同时送到另一方的手里,便能天长地久,两情不渝。有一种三醉芙蓉最是名贵,晨如初雪皎洁,午似桃花清婉,暮如胭脂娇艳,只是难活,最难栽培。如能种出一树来送了心上人,更是生生世世的盟约,今生三醉,三生相守,可惜少见有。
怀慕慢慢和青罗说了这些习俗,两人只管在街头随意逛着,那一匹马就自己跟在后头。青罗和怀慕本来并肩而行,以为没有这样事情的,却不知蓉城女子奔放,竟不顾青罗在侧,便往怀慕身上投掷花朵,一路走过去,抛掷花朵的不在少数,至于秋波相送的更是数不胜数。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怀慕神色只有一瞬的尴尬,便笑着回礼,以表婉拒。
青罗看的掩口便笑,打趣道,“潘郎车欲满,无奈掷花何?公子这一次出门,可是错了主意,与其骑马,不若赶车,花果盈车,岂是潘安独有?”
怀慕笑道,“这典故用的好也不好,好的是潘岳一生至情,只是后来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却是不详。”
青罗笑道,“偏你有这些忌讳,这么大的人,却是蝎蝎螫螫的。”
怀慕笑道,“可别说这话,我既然娶了你,只想结白首之约,并不愿岁寒无与同,消得沈腰潘鬓。不过若说这典故,倒是有一个好的,你却不愿意说的。”
青罗奇道,“既然是典故,不过是古人的话罢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怀慕笑道,“那咱们走着瞧,我说了,你若是害起臊来不愿意再说一次,你可别恼。”
说着便笑吟吟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又故意做出寻思难解的样子,“依我说,前两句不如改做如此,芙蓉含露情人陌,美人折取掷花车,你觉得怎样?”
青罗见他这样说笑,本来羞恼,却碍着方才说的话又不好说什么,更是急了,只不说话,摆弄着手里头的那一朵芙蓉花。
怀慕忙一把夺过来笑道,“才刚说的那样豪气,这会子倒臊了,拿这一朵花出去,我也不忍的它这样被你糟践呢,还是给了我,既然你不愿解语,我就守着它,瞧它能解语不能?”
青罗自然知道这就是“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的意思了,面上红的发烧,只不说话儿,心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触,似乎是甜的。
怀慕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恼了,忙道,“一晌发娇嗔,碎挼花打人,我不过玩笑几句,你若真是恼了,就还叫这花给你出气就是了。”
青罗这才抬起头来,笑道,“谁恼了?只是不肯和你说这些疯话罢了。”
怀慕见她神色已知不碍的,便笑着携她又往前去了,却又自顾把方才青罗折下的那一朵芙蓉花结在衣上。
青罗见了,知他的意思,忙道,“你快取下来,叫人见了,还以为是——”
怀慕便接着道,“以为是夫人你在街上对我抛掷芙蓉?你可别错解了这意思,我可没有多想。何况我可不是那些等着姑娘抛花的人,我等着的,是有一日你亲手种了给我佩上呢。”
青罗一笑,“得陇望蜀的,瞧你这轻狂样儿,素日见你最是个整肃冷峻的,怎么一到了外头,变得跟另一个人似的,又变得这样快,前几日还板着一张脸孔呢,如今这个样,我可不敢认你了。”
怀慕道,“也不是在外头便这样,多是因为你的缘故,既然如今你是我要相守一生的人,那我在你跟前又何须伪装什么?能得自在正是求之不得的呢。”
青罗虽觉得他这两日变得太快,也不知是怎么忽然就想通了愿意如此待自己,心里却也感慨。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怀慕吧?和寻常年少公子一般,会打趣说笑,昔年走马江湖的人,便是这个样子的吧。想来这才是他的真性情,只是一朝梦碎,身上背负的太多,才这样沉重压抑起来。
她何尝不愿意如此?闺中女儿时,自己也最是口角犀利的,那时候理家训诫下人、和赵姨娘说理,抄检园子的时候更是口齿锋芒,连王善保家的都打了,不过仗着自己是小姐,生母虽不争气,姐妹们倒不分彼此,老太太疼爱,众人都敬着,连嫡母都高看几分,说是爽快果决,此时想想也有年少轻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