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上官怀慕突然想要把这只手扔开。他心里充满了各种情绪,痛苦,憎恶,怀疑,甚至又有说不清的期待与温柔。只是这样的混乱不过一刹那,转眼间便镇定下来,稳稳牵住那一只手。
握住这只手,他才觉出是冰一样的冷。低眸一看,十指留着水葱样的指甲,涂抹着嫣红的蔻丹,又在上头用金粉描了小小一朵杜鹃。那娇艳的颜色越发衬得十指如玉一样的白。这么冷,却又丝毫不见颤动,稳稳地搁在自己手里,像是书房里头蜜蜡雕的佛手,只是没了那触手生温的软腻。
他侧头望向她,珠翳遮住了她的面貌,只是侧脸轮廓仍然看的清晰,眼梢一勾凤尾娇娆,只是那眼睛却是瞧着地下,睫毛深深遮住了眼睛,在晃动的珠光里看不清楚。他也只是看了一瞬,随即便在众人簇拥下,牵着她走上了燕婉桥。
虽说燕婉桥富丽辉煌,这桥头的汀兰渚却是野趣横生,桥头更是隐在一片芦苇荡中。长长的桥向远处烟波幽眇而去,倒像是长亭送别的意味。桥头一块大石,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石上刻着的正是永靖王所书燕婉桥的题字。
怀慕正欲拾阶而上,却听得耳侧传来女子略带怅惘的声音,念得正是那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上官怀慕听得此句,手忽然就紧了一紧。这明明是探春的声音,却和落阳峡夜宴时那个豪情万丈的女子绝然不同,带着一点忧伤,带着疑问,仿佛又带着期许。声音极轻,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耳力绝佳离得这样近也几乎听不清楚。
这一句本是寻常,任何腹中略有诗书的女子见到这三个字只怕都会想起。只是这一刻,这幽深未明的路的起点,黄昏时分,他的新婚妻子轻轻的这一句,却真真叫他心中激荡。这一瞬间悲伤、愧疚与自厌,叫他忍不住地加大了手上的劲道。
他能给她什么呢?他能给她举世歆羡的盛大婚礼,给她尊荣无匹的地位。可是,如果她要的是不疑的恩爱,他是无能为力了。他从一开始就对她存了疑虑,并且以后也只能这样。她是敌方送来的女子,他怎能相信?即使不是为此,他也不敢对谁付出真心,风口浪尖上王侯的倾心相爱,只怕是最大的破绽,对寻常女子犹自不可,何况是她?他只能苦笑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明明是往日最厌憎、恨不得撕碎了的,如今也只能咬着牙一步步走下去。
这样的一座桥呵,欢娱辰光,燕婉良时,曾经也是承载了母亲同样的期许的吧?她以为,牵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会一直这样不弃不离,即使前路曲折茫然,自己也能有所依靠。因为在她的眼里结发为夫妻,本就该恩爱不疑。他现在只能盼望,自己牵着的这个女子,从政治漩涡的中心来,可以不像母亲那样的天真烂漫,这样他自己,或者能少一分的愧疚。
上官怀慕压下这些情绪,只牵着青罗走上了桥。身后童嬷嬷跟着指点礼仪,侍书翠墨并肩跟在后头。再往后便是苏衡、澎涞,作为送亲使节,捧着离京时帝王颁下的圣旨。在后面跟着的二十名侍女,皆手捧着五色同心花果,迤逦而前。
领前的二人走得极慢,青罗初初病愈,本就身子虚弱。说是上官怀慕牵着,倒不如说是扶着朝前,只随着她的步子。如今正是六月间,芦苇尚且青绿,两侧的芦苇菖蒲之属茂盛地生长着,叫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看见近处的静水微澜,和身侧并肩而行的人。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这里头这么的静,叫人心里生了惶恐,唯一能抓住的,也只有身边的人,一起沿着一路的灯,朝外面的世界走去。
青罗的裙裾极长,绵延出数丈去,连离得最近的童嬷嬷、侍书与翠墨也只能远远跟着,几乎就是两人独行了。青罗只能听见身边男子的呼吸,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而已。
他的手也很冷,动作虽然稳定却也僵硬,她心里苦笑,这一场世人祝福的婚姻,两个人原来都是如此不情不愿。只是,这条路这么长,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人,不论好快甘苦,这一生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
她已经断绝了一切牵挂与不舍,对家族,对故土,对曾经爱过的人。这世间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身边又注定了只有这一个人,即使这欢娱今夕里头本没有燕婉情意,也只能如此并肩而行了。
这情景瞧在苏衡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感受。往日只觉得一步一步将她送入这个牢笼是痛苦,如今瞧着她被另一个人带走,自己却无能为力,才知道是怎样的感受。如今,他连她的心都丢失了,更可笑的是,这全然是他自己带来的后果。
他或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珍惜她,懂得她。他的一切不得已与不甘愿,或者都是自己的借口。自从想到欺骗与利用时,他就已经彻底失去她了。然而如今远远望着这貌似珠联璧合的一对,之间又有多少真心呢?欺骗、利用,只怕只会愈演愈烈。
他捧着那一道赐婚的恩旨,心里却暗暗地下了决心。即使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他也要完成父亲一生未完成的事业,收复西疆,彻底粉碎了她的牢笼,让她去任何地方,在山水间如飞翔的沙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