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眼瞧着快到芦苇尽头,廊桥忽然转向一处高台,登临其上,脚下开阔许多,眼前亦是豁然开朗。青罗极目望去,之间东湖之上花船攒聚,燃起了无数红色灯烛。水上也放着无数盏芙蓉花灯,整个湖面熠熠生辉。
众人翘首已久,如今看见二人出现,突然静寂,转瞬就爆发出如潮的欢呼。上官怀慕顿下脚步,带着青罗便对众人深深一礼,更是引起欢声如潮。多年之后有人回忆起这一场婚礼,世子与世子妃婚礼上三拜之前的这一拜,仍被赞扬感叹不绝,当做世子爱民如子的明证。
青罗见四周众人拜服不已,心里却是暗笑,上官怀慕在西疆声名如此之盛,不可不谓是极有手腕的。他仿佛从不会浪费一丝表情,却总能在最重要的时刻叫人拜服其才,感怀其义,愿意生死相托。
只是仿佛独独对自己,他像是吝啬于这样的表演,或者是因为彼此都知道求不来真心,也就无谓浪费热情,只有冷眼相对。
上官怀慕却不知青罗心里正转着这样的念头,只觉得这女子气度不凡也甚有胆识,倒是颇能配合自己。这些日子来西疆百姓对自己二人如斯推许,有一多半是她的功劳。只是这样的女人极有美貌又有智慧,若是有什么异心,不可不谓危险之至。心里忽然又冷了冷,也只是默默扶过青罗继续前行。
在众人的眼光里其实与在无人的芦苇荡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前行的道路仍然是一般无二。唯一的变化是,先时是以青罗的步子为主导,如今倒真的是他牵着自己往前了。她也不在多想,只沉默地在万人的欢呼里面跟着他往前。脚下的道路这么曲折复杂,高高低低,她只有望着地面,才能保自身无虞。至于身边的人是谁,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
桥的那一头,却也有人正在凝望这边的人,永靖王上官启在妻妾百官拥簇下,耳边的吉祥话儿并没有进了半分入耳。二十五年了,昔年膝下拿着弓箭不住求自己带着进山打猎的幼子已经长大,带着自己的新娘,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路。
他闭起眼睛,那长桥尽头走来的仿佛是自己和芳宜,那些岁月慢慢地溜过他的心,带起了一阵温柔的波澜。连身边的王妃柳氏看得惊讶,王爷有多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了?然而他霍地又睁开了眼,眼里仍然是坚毅如铁的神色。芳宜已作古七年,而慕儿,又有多久未对自己流露过半分孺慕神色了?他手里拥有的,只有眼前这河山,无边的富贵,除了这些什么都不再有了。
两人终于走完了这座燕婉桥,登上朝晖台,台上此时妆点得一团喜气。寸许厚的红毡一路铺陈,直通往朝晖堂前玉阶下。堂前正中坐着的是永靖王上官启,身边略侧坐着王妃柳芳和,另一边留着的席位是给南安王世子预备的。再下坐着侧妃安氏、秦氏与大公子上官怀思、三小姐上官怀蕊,再下则是麾下百官众将。苏衡、澎涞也随即落座,二十名侍女则分散两旁。
童嬷嬷迅速赶到青罗身侧,指点各种礼节规矩。青罗只跟着她说的一路走去,倒也没有半分差错。好容易到了三拜之礼,苏衡捧着圣旨立于前,新人先拜了天地君王,遂即便要拜父母先祖。虽然一国公主原与藩王品级相当,只是到底是亲王之女,又是晚辈,永靖王与王妃便也安然受礼,只是侧室妃子皆立在一边,是不能受这样大礼的。再往后便是夫妻对拜之礼,唱礼官的声音那样悠长,沿着湖水远远传播开去,叫人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似的。
二人徐徐跪下,上官怀慕突然发现自己与面前的女子离得这样的近,几乎看得清珠翳背后她的神情。面容冷漠从容,可那一对装饰成凤眼一样的眸子却刻着深深的迷惘无助,叫他的心猛地抽疼。
这一拜下去,不管心里如何,他和这个女子便是结发夫妻,即便做不到恩爱不疑,到底是死生不离。不管事实是怎样,她都会是自己身边唯一堂堂正正并肩而立的人,被世人传诵推举。这一礼行的极慢,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然而终究是完成了。
青罗正欲起身,却没料到身边的上官怀慕伸手扶了她起来,叫她微微一慌。然而紧接着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更是伸手将她面上的珠翳揭起,直直地望尽她的眼睛。虽说早知道会如此,只是他的动作太快,叫她来不及准备好表情,那意料之中的迷茫就纤毫毕现地落在他眼里,来不及遮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视她,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这是唯一一次,他只把她看做一个寻常女子,不是高贵的公主,也不是什么身份可疑的敌人,而是眼前神色迷惘的小女子。
那面上是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高贵与骄傲,一半是伪装,一半是与生俱来的坚强。而只有那一对眼睛,青幽幽的,流转间的光芒无限惆怅,泄露了她这一刻的情绪,胭脂勾勒也遮掩不住。她真是美,像一朵风雨里的红蔷薇,倔强骄傲中偶然间的一点柔弱,深深地印在了他心上。
他突然做了一个自己都未想到的动作,他打横抱起她,在唱礼官送入洞房的声音里一路往朝晖堂后布置好的鸾凤阁里头去。
青罗惊得闭上眼睛,与苏衡的怀抱截然不同,她感觉不到温柔安定,只觉得紧张又恐慌。那气味不是清明晚粉的熟悉,是说不清的另一种气息,陌生得让人慌乱。
中原本就礼教森严,更兼着世家子弟更是举止有规矩,纵然是潇洒爽利如她,也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境况,羞赧无比,只好在如潮水般涌过来的欢呼与台上众人的眼光中埋首在他怀里,不敢看也不敢想。
永靖王此时却是拈须而笑。西疆本就较中原民风开放许多,女子抛头露面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西疆百姓皆重情,虽亦多父母媒妁之言,却也常有两情相悦结成夫妻的,最喜见的便是情投意合夫妻恩爱。
昔年永靖王与原配王妃已成佳话,众人皆道“无情未必真豪杰”,如今瞧在众人眼里,世子与公主承载了太平期望,又如此相得益彰,更兼情谊甚笃,只怕又是一段传奇了,于笼络民心是大大有利。
只是念及此处,上官启的眼中又闪过一线冷光,只盼上官怀慕不要真的动了心才好。又想起儿子一贯处事的冷酷清醒,想来自己也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