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一刻,探春便起身,细细梳洗了,坐在纱窗下。等南安王世子一到,她便再不是贾府的三小姐,而是青罗郡主了。天还未明,红烛摇曳,落在秋香色软烟罗的纱窗上,映出浅浅的微黄。她绾着怡红院新开的第一枝海棠,是二哥哥方才差人送来的。与海棠一起送来的只有一纸薛涛笺,上面短短两句,“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是二姐姐出嫁时,二哥哥的诗。来送花的却不是二哥哥身边的人,却是雪雁。林姐姐已经弥留,纵然太太不愿,他终究还是守在她身边。昨夜林姐姐到访,她便知道,黛玉是命不久长了,最后的时刻,能有宝玉陪着,也是一种安慰。
昨夜,探春扶着侍书回到秋爽斋,却并不想安置。探春命侍书剪了红烛,随手取过一册书,却是迎春常看的那一部太上感应篇。她记得迎春出嫁前的最后一刻,她去紫菱洲,只见二姐姐捧着这一卷书,默默无语。最后,迎春把这一卷书送了她。“三妹妹,你我都是庶出,本都是一样的人。你是比我强的,姐姐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不过挨得一天是一天罢了。妹妹,你还年轻,心气儿也高,只是记得,这世间总是不得意的事情多,莫太较真,难得胡涂。”探春接过那卷太上感应篇,却是千斤重。凤冠霞帔的迎春,红绡翠玉的锦绣荣华也遮不住一脸的脆弱无依。
探春当时并不相信迎春的话,直到今日,她也面临着这样的命运。
翠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林姑娘?”
探春惊讶地回过头去。甫闻噩耗的黛玉,鬓松钗斜,眼角并没有泪水,眼光却微微散乱。脸上竟然在笑,那笑容荡漾开来让探春惊艳又惊心。像是桃花,开到盛极转瞬就要飘落。她想起黛玉的诗,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如今,却连眼泪的流干了么?只在怔忡之间,流露着绝望。
“好妹妹,我来送你。”黛玉的声音平稳,若非探春亲耳听见,实难想象出她经历了怎样的怆痛。探春不明白黛玉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来看她。只见月光从门窗里洒进来,黛玉便立在月光之中,遗世独立如同天上的素女青娥。
“三丫头,我想着,等你回来,怕是见不到我了。”她笑着,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像是在数着兰花上的露珠那样欣悦。黛玉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探春瞧着那字迹熟悉的很,竟是当然自己送予黛玉的海棠社结社的请柬。保存得极好,仍是簇新。还有一卷是黛玉当日誊下来的诗稿,黛玉指点着当日的诗词,“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这句是二哥哥的。”探春笑言。“可不就是怡红稿,当日我还笑他比的平淡。”
黛玉突然用帕子捂住口,迸出一阵剧烈的咳声,像是要把心肝肠肺全部抖搜出来,“三妹妹,你是大喜的人,我这病痛身子是不该来沾你的地的。可是……可是……”
探春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快要死了,在那样寂静的病榻上,她寂寞极了。他怀念当日与姐妹们、与宝玉在一处结社吟诗的场景。她来这里,是想从自己,海棠社主身上,寻到往昔的记忆。然而她忘了,探春今日也是伤心人,就像探春想要寻她的安慰而不能一样,他们无法彼此安慰,因为彼此的命运同样艰舛难测,溺水之人互相援手,仍然是无法浮上水面。探春看见黛玉眼中的光芒,瞬间明亮,又瞬间熄灭,她却无能为力。
黛玉走了,吟着一句旧诗。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探春支起窗子,卯正将至,天已微明。
“姑娘,世子来接咱们了,这会子在荣禧堂。”翠墨进来,结束了这最后一刻的安宁。探春出门,嘱咐翠墨侍书将自己这些日子收拾出的那个小藤箱好好带上,便出园子去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