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高阳公主
辩机
城阳公主
薛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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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他是第一位,虽不能言说,却永远都是第一位,第二位则是李归晴。我喜欢李归晴,后来却又厌她,甚至恨她,恨不得她死。
父亲有二十一个女儿,只四人为嫡出,李归晴和她的一姐二妹。庶出的我们,除封号’临川’的李孟姜乃贵妃韦氏之女,其余庶女的生母大多份位卑下,比如我吧,人言我的生母是彩丝院的宫奴,产后血崩而亡,对,就是因为生我才会死,我无一同胞手足,她的死也只可能是因为我。不过,庶出又如何,不得生母抚育又能如何,反正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只听说她是春水一般的柔媚美人。自他去外州就官,我给自己找了新的倚杖,很牢靠,父亲的恩宠,还有李归晴这位嫡公主对我的信赖。
六岁,由于教养女官一时疏忽,竟使我一路跑到了临近外朝的毬场边。骏马飞驰,旌旗翻扬,呼喊不绝,人头攒动,这是一个对我来说新奇无比的热闹世界。一个比我略高的锦衣男孩站在距我一丈远的地方,正悻悻的望着赛场。不意看到无依无靠的我,他坏坏一笑,随手捡起土块朝我扔来,正中我的脑门。又疼又怕,我当即哇哇大哭。那男孩儿竟不觉有愧,身侧的宫人还夸说’大王准极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封爵’晋王’的李治,皇后长孙氏的幼子,李归晴的小哥哥。因年幼之故被禁上场,因此郁郁不快,只能借着比自己弱小的我发泄一腔怨气。
这一通嘹亮哭声,很快引起了场上某些人的注意。一骑狭风而至,我惊呼着,整个人被一只大手稳稳捞起,紧接着又坐进他踏实宽大的怀里。如飞骏马始终未停,风声呼啸不绝于耳。我忘了要哭,只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三十余岁的中年男人,志得意满,众人纷纷勒缰暂停,只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小小孩子,竟不害怕?!”。他大笑问我,眼神却瞟向发现我的那个地方,大概是牵挂李治。
吸吸鼻涕,我扯着嗓子回答:“天可汗的女儿,莫说骑马,赴阵杀敌又有何惧?!”
早已忘记是谁教我的一句场面话,他眼中无不惊异,少顷,极欣慰道:“是朕的女儿!”
就是这句话,使我成为庶出公主里寥寥无几的受宠者。但所谓的恩宠,也不过是每年可以见到父亲几次。当他不再忙于军政,厌烦打马毬,甚至无意读书时,他会命人把我带去立政殿,亲自问一问我的近况,读了什么书,宫人们好不好,温情却极是短暂,至多半个时辰。长大后,我也曾深思这个问题,让一位盛年君主沉溺于尽享天伦的寻常百姓的生活实在是不现实,尤其还是一个立志于开疆扩土的野心家。
李归晴的出现之于我,说是奇妙缘分,倒不如说是我一生的梦魇、劫数。
贞观十年的盛夏,我在望云亭附近玩耍,第一次遇见了李归晴。翠裙白裳,精雕玉琢的女娃儿,灵气十足,谁也不会说不喜欢。她双目通红,似受了无限委屈,然而却挥手对着我笑。
“你是我哪位姐姐呀?”
待彼此仔细问过,知她才是姐姐,虽只比我早生四天,却正经是我的姐姐。我问她为何要哭,她说她阿娘就要走了,女官们教她哭,还得不停的哭,否则便是不敬不孝,可她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嗓子也干哑难受。
“所以我只能从千秋殿逃出来了。”
“哦。”
看了看坐在远处闲谈的宫人,她问:“你一个人?”
摇摇头,我兴奋不已:“方才我哥哥陪着我呢!他才从齐州回来!”
拔了两根青草,她把它们绞在一起,互相勾着,使劲拽,看哪一根会先断。
“哦,我也有哥哥,三个呢,”,她漫不经心道:“你哥哥是谁呀?”
“吴王!我哥哥是吴王!”。我大声说着,满心骄傲。那白衣少年,匆匆走过,俊美侧颜,阖宫女子的视线都只系在他身上。
果然,如我所料,李归晴睁大了那双漂亮凤目:“竟是吴王!!天啊,宫人们每天都会说起他呢,说他文武全才,雅量非常。可我阿娘好似并不喜他,她说吴王对我大哥是无益的。不过,我听说吴王只有一个胞弟梁王呀,他没有妹妹吧?”
虽然她并非有心弱化我和他之间的关联,我仍很不满意:“你又能知道什么!只许你有哥哥,不许我也有吗?!”
见我表情不快,她不由害怕,再不敢多提’吴王’这两个字。怔怔望着千秋殿的方向,她嘟嘟喃喃的自问阿娘睡醒了会不会想见她,又自答说肯定不会,阿娘最看重大哥,最宠三哥,疼惜两个犹在牙牙学语的妹妹,自己在不在其实并不重要。顿生怜悯,原来同胞手足太多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父母眼里总有比较,总有亲疏。
简单来说,我喜欢李归晴是从她自怨自艾才开始的。因为我自认与她虽嫡庶有别,可她其实并没有因嫡出的身份而比我多得到了什么,她反而更羡慕我的自由自在,利用一切机会悄悄与我碰面,央我带她去我口中’有意思’的地方冒险,向我倾诉她的心事。
也许谁都不曾察觉,深宫之中还能存在这样一份不夹杂任何功利之心的姐妹情。
父亲有二十一个女儿,我和其余十六个姐妹都活着出嫁了。哈,出嫁,我从来都认为这只是好听一点的说辞罢了。我们所嫁之人都为父亲钦定,都是他需要拉拢、有心奖赏的臣下。我曾把这个想法吐露给李归晴,她不能理解,说我们是帝女,驸马人选都为勋臣子孙或外戚,天底下还有什么男子足以匹配帝女。我知道她的话很有道理也是唯一解释,可我知道其实还有另外一种人也匹配我们,可我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
发觉我和李归晴之间的差别或者说嫡庶之间的差别,是在我们被赐婚的那一年。除了心中的他,我其实谁都不想嫁,可又清楚自己不能不嫁。父亲有太多想要拉拢的臣下,可他亲生的’恩典’就只有十七个,每一个都极其珍贵,他要前思后想,不能浪费。
得知我将嫁的驸马是谁时,霎时只觉眼前一黑,似天塌地陷一般。别人口中,他’诞率无学’,可我自己曾亲眼目睹,又何止这可笑四字足以形容他容貌和举止的种种缺陷。明明我是所有姐妹里最美的,为何父亲却安排我嫁给那样一个。。。
终于盼到我心爱的男人入宫,我做好了准备,甘愿接受任何严惩,我要把最干净的自己献给他而不是留给那个已让我产生反感的驸马,我要让自己永远成为爱人心底的一抹嫣红。可面对我的/胴/体,他却退缩了,他仍是无力承担道德的谴责,他竟比一个女人还要怯弱,不堪一击。
我想把嫁人的坏消息告诉李归晴,即便清楚她并不能帮我改变父亲的决定,我只是想亲耳听到她的安慰。然而,真见到李归晴时,我的心情却更为沮丧。
不过两天,她主动来找我,未开口竟已喜极而泣,说她就要嫁给自己心爱的那个人。我脑中空白一片,她不曾发觉我的异样,只喋喋不休,甚至开始规划她和她心仪之人的美好未来,全都不切实际,我不信!我不信一个被圣旨钦定为驸马的男人会像对待普通女子一样对待天子赏赐的恩典!
婚期渐近,从宫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我拼凑出了一个完整故事。父亲至今未见过我的驸马,只因他父亲是梁国公因而才定了他。长子袭爵,次子尚主,很是公平。而李归晴的驸马,是父亲属意又亲眼确认后才为她赐婚的。同样是把女儿当做’恩典’赐给臣下,借以让臣子对自己感恩戴德,巩固李家的万年江山,可为什么我要嫁的人就如此不堪,为什么李归晴却能得偿所愿,家世,品性,相貌,才情,骑射,样样都需顶好!既然父亲对臣下都能公平,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女儿不公平?!
出嫁当日,想着把我抛弃的他,想着等候在宫门外的驸马,我一直在哭,哭自己一无所得,余生无望。宫人们纷纷劝我,说房家多么多么的好,还提起李归晴,说我嫁房家,她则嫁去杜家,房谋杜断,大唐的股肱之臣,足见我在父亲心中的份量,下嫁的臣子一点都不输嫡公主。她们本是一番好意,却让我更为恼火,哭的更厉害。
归于房家之后,平庸且木讷的房遗爱,卑谦却疏离的房家人,陌生又孤单的宅院,使我每时每刻都无不怀念我曾经的家,远方的爱人,我的父亲和李归晴。曾期盼李归晴能来探望我,给我空旷的小院带来一些熟悉的亲情,毕竟杜府就算再远也还在长安城内,可她从来没有。听说她过的很好,也许她认为我也不会差。偶尔我们在宫宴相遇,她只会絮絮叨叨的反复提及自己幸福的婚后生活。她是那么自私,对我毫不关心,从未察觉我口里的’很好’其实都是谎言。
而那个被她朝思暮想最终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竟如她所期望的那般完美无瑕,他把她视为珍宝般呵护、疼惜,那含情脉脉的眼光,竟比上好的贡缎还要柔软。这教我如何能甘心顺意!所以有一次,在僻静无人处,我用身体拦住了杜荷的去路。我直白的问他,我和李归晴相比谁更美,他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是我。我心花怒放,指了指附近的厢房,暗示他可以做我的情人。
我根本不觉得对不起我的丈夫房遗爱,对我来说他至今仍是一个挂着驸马头衔的陌生人。他曾试图用蛮力成为我的男人,逼我接受他,给房家开枝散叶,却在我凛凛一声’我教陛下斩了你’之后跪在我的脚下不住的叩首求饶。他不怀好意的窥视我的婢女,还恬不知耻的劝我在父亲面前为他美言,他大哥房遗直有实职,他不想只担荣衔。为报复房遗爱,我故意调戏和我年纪相仿的房遗则,引他去我院中坐客,吓的房玄龄的夫人卢氏把房遗则禁足好几天。
羞答答凝望着那与房遗爱犹如云泥之别的杜荷,窃笑李归晴失败的婚姻,得意我轻易摧毁了她的幸福。原来杜荷也不过如此。嫡出公主又能如何?男人始终只重女子的容貌。然而,杜荷的答复却似在我心口搁下一块沉甸甸的冰坨,他依旧笑着,认真对我说’荷一生只归晴一人足矣’,他对我’无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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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被房遗爱路过瞧见,他讨好似的说愿闻其详,我于是说杜荷看上去是个恃才傲物之辈,我有些讨厌他。觑着我并非是说笑,房遗爱试探着靠近了我。看着那张五官平平甚至有点丑陋的面孔越靠越近,衣物不知熏了什么呛鼻的艳俗香薰,我只觉恶心想吐,却听他附耳小心翼翼的说出’齐王虽已被赐死,可朝里并不干净呢,陇州的汉王,好像和齐王有所勾结,而汉王和宫中哪位贵人最是亲密,公主该是清楚的’一番话。
我先疑心他如何会知晓此种机密,他说是无聊偷听了他父亲和别人的谈话,说齐王留下的罪证不在少数,一旦查出汉王有实罪,总是会牵连到太子,不过,也许并不能借此撼动东宫,至多杀几个幕僚以儆效尤吧。我未曾错过房遗爱话里的失落,我知道他和我几个姑母的驸马们与魏王李泰颇有往来。太子如果有失,魏王便该得意了。
早在李归晴嫁给杜荷之前,就听说杜荷和太子打的火热。我头脑发热,开始拜佛烧香,祈祷被杀的人里务必有一个杜荷。我的祈祷灵验了,杜荷居然真的出事了,只是谁也没能想到,最终被揭穿的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齐王李祐杀的是整天在自己耳边啰里八嗦的权万纪,可汉王李元昌和太子李承乾想要刺杀的人却是自己的兄长和父亲!是大唐的天子!而杜荷竟谏言李承乾佯装染疾,骗得父亲亲临探望,备兵杀之!
储君被禁东宫,战功赫赫的陈国公侯君集亦牵涉其中。朝野大震,一时间人心惶惶,我也终日忐忑,甚至悔于与李归晴相交,生怕会连累自己。婢女们私下里说,没想到往日看着温文尔雅的襄阳郡公竟能想出如此恶毒的弑君手段。
杜荷自是罪无可恕的了,我料定李归晴必被赐死,可父亲却说她是无辜的,因她每次入宫都谈笑自如,心无芥蒂,杜荷断不敢将此等机密告知胆小妇人。一句话,赦免了她的必死之罪。说实话,我本觉可惜,但看到走出杜家府门的她消瘦不成人形,我又忍不住的可怜她,开始后悔自己在佛前的那些日夜祝祷,如果没有我的祈祷,也许杜荷就不会死呢?
然而我对她的同情并未持续太久,杜荷被斩后不过半年,心疼她年轻寡居,父亲着手为她甄选驸马。许是自责上一次婚事的失败是自己失查之过,他设定了更为苛刻的条件,尤其不敢选与自己的儿子们走的太近的臣子。最终,由高祖婕妤薛氏举荐的族侄被父亲钦定为李归晴的第二任丈夫。虽然他二人命格犯冲,但父亲不肯放弃这难得的出色人选,严令术士想出了化解之法。
薛瓘,一个尚未出现在后宫八卦传言中的名字,却的的确确是一位样样出众的青年才俊,否则绝不会得父亲如此看重。尤其当我亲眼看到他时,我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曾藏身树后的清癯少年,一个视线只追随李归晴、只为她脸红傻笑的腼腆少年。我从前不曾把他的存在告诉过李归晴,因为知道她的心里只有杜荷。
天子嫡女下嫁,又破天荒在白日里行礼,惹得长安百姓纷纷挤到宫门外争相观看。我死死的盯着薛瓘,我盼能看到他对李归晴不再有从前的珍视,他会在意她曾为逆臣杜荷所有。然而我的希望全部落空了,宫娥簇拥着李归晴自长乐门缓缓行出,团锦鸳鸯扇遮面,犹能看清她那不带任何喜悦之色的眼眸,而他的眼里却染上一层氤氲水汽,心愿得偿,别无所求。
再一次,我感到深深的挫败,真心所爱求而不得,我退而求其次选择接受现实,但我以为至少和年龄相仿的姐妹尤其是与李归晴相比,我的幸福绝不会比她差,却未曾预料,一次又一次,她始终如此幸运。而我,永远在绝望的深渊里苦苦挣扎,渴求阳光。
心伤和失意在遇到辩机时得到了修补,却也只能是修补,而不可能因他而痊愈。一度以为自己爱上辩机,可以卸下那份委实沉重的禁忌之爱,最终只悲哀的醒悟他只是一个让我不再寂寞的情人,再多的意义,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躺在佛经竹简上,听着空灵暮钟,我茫然的向那聪慧而又温柔的僧人献出了我的贞操,骤然明白,原来男女/欢/爱不过如此,抵不过心中那人的一瞬笑颜。他此刻在哪里?我把本该属于他的贞洁躯体奉献给了佛祖的信徒,他是会叹息还是悔恨?
生下辩机的孩子,如同在死亡河岸爬过一遍。靠着对所爱的想念,我命令自己必须撑住,活着等他回来长安。瞪着啼哭的孩子,房遗爱脸色铁青,我故意激他为孩子取名,看他怒吼着摔门而去,我直想大笑,我觉得自己报复了爱人,报复了父亲,报复了李归晴。可其实,他们并不想也从不知自己伤害了我。
四年的暮钟晨鼓,四年的醉生梦死,直到某个落日斜晖下,归家时,不意在前院遇到了梁国公。除了年节,我们二人从不相见。放在从前,我并不讨厌这位素有谋略的睿智老者,他官声甚好,更莫论他为父亲立下的一桩桩丰功伟绩,可他是房遗爱的父亲,我便总也不肯把他归于无辜,我还曾毫无根据的恨他,恨如果不是他这般能干出色,父亲一定不会把我赏赐给他的儿子!还有,为什么他的长子遗直和幼子遗则都生的眉清目秀,偏我嫁的房遗爱就是个歪瓜劣枣!
二人相遇,我不冷不热的向房玄龄敛袖施礼,他则拱手稍还一礼。我抬脚要走,他却开口和我议起春日瓜果哪种最好吃。我倍感莫名,却还是停下脚步,忍着不耐听他详说。他说树木开花再结果,人亦如此,所作所为,最后都会报应在自己身上,倘若是真心所求,那么便一往直前,无所畏惧,等待自己的结果。若只是一时新奇,则随时都可以罢手,不必蹉跎大好岁月,误了收获。
我于是明白,他知晓我和辩机的事情了。心笑自己实在是傻,住在一处府里,房玄龄再是忙于为君分忧,但他是一家之主,家事总是要隔三差五的问一问吧。自下嫁房家,我从不与房遗爱同房,偶尔派侍婢去安抚房遗爱,而我却能怀孕生子,这般扎心折辱,房遗爱纵不会对外人明言,对自己的父亲却绝不会隐瞒。说不定,那个看似蠢笨的丑货还指着房玄龄能把事情捅给我父亲,让父亲帮他去惩治辩机。
既然房玄龄特意给我暗示,劝我好自为之,想必他并不准备代天子教育女儿。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却触动了我的心。房玄龄放佛已看明,我对房遗爱的抗拒不仅仅因为他的平庸,而是因我的心里已容不下第二个人,因此,我宁可在外面堕落胡闹,挥霍我无望的人生,不给房遗爱和房家留任何情面,也不愿直面这份被父亲钦定的婚事。
是啊,辩机从不是我想要的果。如果那个人知道了辩机的存在,他会骂我吗?也许并不会,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对我的感情,兴许他巴不得我能早一日忘了他,无论是因辩机还是任何别的男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