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轮笑笑不语,催我趁热用膳。我静静地吃着东西,泪水都合在了面汤里。华唯忠也是竭力忍着。固然是许久不见,格外想念,可更多的是为他担心,这饭我怎么可能吃的下去。
殿外,忽响起一个略显陌生的女声:“陛下,闻听陛下矇醒,妾问陛下晨安。”
旭轮道:“是宁姐,唯忠,请她进来。”
对,是豆卢宁,华唯忠说过,是李隆基把她请回宫照顾旭轮。神龙三年的正月,因为家族的需要,因为对旭轮的失望,她离开了相王宫,至今已是四载春秋。我虽还记得她的人,可对她的声音却已陌生。
许是早知我在此,豆卢宁并不感到意外,很礼貌的向我问候。她素衣广袖,从头到脚竟无一饰品,朴实无华。我没有回答,旭轮对她说勿见怪我在用膳,可其实只有他看不到,是因为我仍在哭,我不敢开口。
豆卢宁微叹,随即柔声道:“我来的不巧,打扰公主用膳了。许多年不见公主,公主清减了。陛下,这早膳,可能赐我些许?”
“自然,你用便是,”,旭轮笑道:“我们便一起用膳吧。方才不觉得饿,看她吃着,我竟也想吃了。”
“是。”
待情绪稍平,我推说府中还有要紧之事需处理,旭轮也不留我,吩咐华唯忠送我出宫,他则和豆卢宁继续用膳。
走出还周殿,漫长的宫道杳无人迹,夏初晨风轻柔的拂着赤红宫墙,一切放佛都是老样子,数十年未变。面冲宫墙,我终于不再刻意压抑感情,放肆的哭着。华唯忠不停的劝我。
“自你在行宫对我说起他的近况,我便想过万千样子,却没想到,他竟是比我想的还要。。。憔悴。”,稍停,我又欣慰道:“万幸还有宁姐。”
“唉,贵妃离宫是因了陛下,”,华唯忠感慨:“而今回宫也是为了陛下。过去的事,贵妃大抵是放下了。只看她数年里容貌未变,便知心无尘念,不悲不喜。”
我道:“不再执着于过去,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深不寿,这些年,我们身边的人莫不如是。希望她能跳出凡尘。对了,成义呢?大半年了,难道他还未回来?”
“申王殿下仍未回宫,”,华唯忠愁道:“他也是陛下的一道心结啊。殿下如今四处游历,嗜酒如命。公主放心,一直派了人在暗中保护殿下。仆前番出京时,陛下得报,说殿下人在幽州。”
太平府多了两个’伤员’,一个是武攸暨,另一个是乐旭之。庖室的灶上,过半时间都在煎熬药剂。第二次送完消息,乐旭之在返回长安的路上被两人伏击。万幸他轻功好,险险逃脱,绕了一大圈才敢回来长安,只是伤势严重,再无力潜入蒲州。
至七月末,乐旭之的身体已恢复如初。这天午前,他随池飞一道来见我。
“明细可已一一列出?”。我道。
池飞点头:“我已核对两遍。”
“好,”,我笑笑,又对乐旭之道:“你随上官阿姊一道入宫,她去尚宫局递送府中秋日一应用品清单,你去东宫,想办法找出陆氏,让她自裁。”
池飞充耳不闻,表情如旧。乐旭之则疑惑不解,没有满口答应。
乐旭之道:“为何杀她?昔李元吉死,王妃杨氏被太宗纳入后宫,险些被立为后。既有前例,李隆基如今私纳陆氏,也无不可啊。”
“为何杀她?”,我手中把玩一根珠光宝气的七宝步摇,笑吟吟道:“李重润无妻,重福与重俊的遗孀固然可以再嫁,可她们皆选择为亡夫守节,凭什么单陆氏可以轻松的走出过往,侍奉李隆基?!”
乐旭之并不接受我的说法,嗤笑:“难不成她跟着李重茂去集州才是对的?”
“她该死,”,我正视乐旭之:“那日你也曾亲眼目睹,重茂为了她是何等伤情痛苦,如此真挚无价的情感,却换来了她的无耻背叛,在重茂最脆弱的时候弃他而去,这个女人,她不配继续活着。”
乐旭之于是不再多说,沉默的自我手中取了步摇,随池飞入宫。稍后,太平府设宴,与我交好的朝臣几乎尽数到场。觥筹交错间,大家都喝的微醺,新兴王李晋乘兴拉着’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至厅中跳舞,气氛更为热烈。
李晋出自宗室,封爵’新兴王’。祖父李德良,是高祖李渊的堂弟。李德良之弟叔良,即李思训之祖父。李思训如今官居’左武卫大将军’,却无心朝野之争,一门心思的作画,便向我引见了颇有志向和才干的堂弟李晋。李晋身兼’殿中监’及’雍州长史’等职。
看着自己的一众可靠盟友,个个非富即贵,每个人的家世人脉都颇为可观,无论怎么看,我都难理解太平公主凭如此实力居然会败。
回朝不足一月的窦怀贞举盏向我敬酒,我笑着接过,滴酒不剩。
“未知益州可有如此美酒?”。我笑问。
窦怀贞啧啧,道:“剑南烧春极是甘醇浓香,可惜在益州时我不过任职’长史’,俸禄了了,负担不起啊!”
“哈,窦相说笑!”,武攸暨大笑:“窦相回朝,位列阁宰,陛下又加封’中山县公’,如今可也喝的起那剑南烧春?”
‘太史令’傅孝忠也凑上前,道:“闻听窦相一向不爱金玉俗物,薪俸皆予族人,唯留禄米数石,以物易物,不至饥寒落魄。如此一来,想是无多银钱买酒喽。”
窦怀贞笑说:“诚然。故而我每每退朝,便要来公主府中讨一杯酒水解馋。”
“一杯酒水不当事,”,我话里有话道:“追根溯源,我与窦相同出自杞国公,窦相爱酒,便是把阖府窖藏都送与窦相,我也是不可惜的。只不过,在外人眼里,却是曲解了呢。”
武攸暨道:“是啊,窦相登我家门,多因私事。加之,初陛下下旨为金仙、玉真二公主营建道观,诸臣屡章谏止。窦相独劝成之,又亲赴辅兴坊督建。这些事都为窦相惹来不少诽议啊。”
又满饮一盏,窦怀贞嬉笑道:“何止啊,我还新得了一诨名,公主’邑司’,说我身为三品阁宰,却做一些。。。哎呀,我只管有美酒痛饮,管那些浑人说什么诨话!来,驸马,你我对饮一盏!”
武攸暨索性握着酒壶一饮而尽,窦怀贞也不甘示弱,连饮数盏。
“这两座道观说是为公主们而建,”,傅孝忠道:“可其实咱们各位心里都清楚,那是陛下为自己建的。其一,道教乃我大唐国教,二位公主幼年向道,陛下对道门仙法更是倾慕久矣;其二,二位公主乃昭成皇后所出,陛下怀思皇后,二位公主鲜有所求,如今求建道观,陛下岂能不允?无论何人谏止,陛下都不会听信。”
我道:“‘太史令’所言在理。更何况,建观所用花销,无不出自内库,所占民居用地,亦协调以倍赔偿。明明坊间不闻丝毫怨言,没想到朝中却是。。。呵,也只怪陛下平日里太过仁慈,他们上谏便没得顾及。”
须臾,我见池飞站在堂外,不知已等了多久。教武攸暨代我招待众人,我则欠身告辞。
“他呢?”。没看到乐旭之,我心中微急。
池飞道:“我在迎仙门外不曾等到他,只得自己回来。”
“知道了。”
我即刻赶往乐旭之的起居院,却见他正一个人在房中喝闷酒。见我来了,他冲我举盏,示意我陪他喝。
我不动酒菜,语气微严:“为何不同池飞一起回来?我以为你在宫中出了事!”
他斜睨一旁的□□,不以为意道:“凭我这身好本事,宫里的人谁又能伤我?不过是累了,先行一步回来喝点酒。本想去找你的,可看你和驸马他们正高兴着,便未入内打扰。”
话毕,他从怀中掏出七宝步摇扔到了我脚下。我捡起细看,干干净净,光亮如初。
我颦眉,不快道:“是你不曾寻到她?还是你。。。”
“找到了!是我没有杀她!”,他突的摔了金盏,一步冲到我面前,用力扳住我的肩:“李重茂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她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