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二年,四月辛卯,以李日知守侍中。
壬寅,赦天下。
五月,太子请让位于宋王,上不许。太子请召太平公主还京,上许之。
骑行三百里,换了谁都是苦不堪言。待华唯忠说罢来意,我并不言语,只顾忙自己手头的事,华唯忠不敢再多话,垂手侍立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侍婢送来药汤,我端着药盏,不急不徐的喂武攸暨喝,似怨似伤感道:“当初陛下让我走,我便需走,现又让我回,呵,我也要安安份份的回去?住了这三个月,我倒是极喜欢这蒲州城。长安?我回去又能做什么?!”
“月晚,”,武攸暨悄声劝我:“不许跟陛下置气。你苦苦期盼的不就是这一天?既有旨意宣你回去,快随华监走吧。”
我斜他一眼,用力把一大勺药汤喂到他嘴里,害的他差点呛着。武攸暨冲华唯忠暗使眼色,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事出突然,否则仆断断不敢来此打扰公主静养。”,华唯忠好不为难:“其实,此事。。。另有内情啊!”
毕竟心里始终牵挂着旭轮的安危,我便教一个侍婢服侍武攸暨继续用药,自己和华唯忠去了別殿,命他细细道来。
“是。长乐驿一别,您失意而去,陛下则兀自坐在车中,一夜垂泪,寅时才吩咐回宫。自回宫,陛下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整日里不说也不笑,常怔怔望天兴叹,一日能用一膳便已极好。仆心知,陛下知道与公主此生不得再见,无处寄托情怀。陛下的心结,唯有公主能解。为能早日请回公主,仆擅自作主,将目睹公主咯血之事告知陛下,希望陛下能回心转意,宣您回京。谁料,郁结积压心中久矣,陛下闻言便不省人事。后经御医救醒,陛下吐出大口鲜血,从此卧病不起。陛下再无力主持军政,因如是,才频频放权给太子,只不对外臣言明。大赦天下,也是为陛下龙体安康祈福。太子虽已请回豆卢贵妃照顾陛下,陛下之心稍慰,可病情却仍无起色。前日,邓国夫人得张家小郎手书,知他桀骜不驯触怒公主,邓国夫人便请太子妃求情。恰被凉国公主听闻,怕您在蒲州出事,便去呈报陛下。陛下传来太子,道自己要来蒲州看望您。太子自是不肯,可陛下再三坚持,因而太子只得退步,请陛下宣您回长安。仆对公主也是了解的,若由别人来请,您定然不肯,这才亲赴蒲州据实以告。”
“卧病不起?!”,我胸腔内又隐隐作痛:“怎会如此严重?难道是去岁’钩吻’余毒之效?”
华唯忠沉痛点头:“不止如此。想陛下自年轻便被武后囚于东宫,刘窦二后被诬身死,为保子女平安,陛下忍垢偷生,终日惶然。先帝践祚,陛下又惹来猜忌,挣扎求生。去岁宫变,废黜襄王,承制登基,众望归于一身,陛下更是心力交瘁。御医对太子说,陛下今已是气血两亏,精力溃退,若能有十载寿时,亦是上天垂怜。”
回了寝殿,我已如失魂落魄般,满心都是旭轮的病情,因为太过紧张,一双拳攥的紧紧的,此时想要舒展指节竟觉微疼。我默默垂泪,却不知武攸暨其实尚未入睡。
“又哭,”,手被他握进掌心,他浅笑,诚恳道:“我不问华监方才对你说了些什么,可看你如此悲伤,必是与陛下有关。我身无大碍,你不必为我留下,回去吧。至多休养半月,我便回长安与你团聚。”
怎会不想回去,直想尽快见到最爱。可如今,我也放心不下武攸暨。这才养了不足五天,脸上仍不见血色。
在床侧坐下,俯身偎着他的肩,我坦诚:“陛下染恙,禁中已封锁了消息。不过,有御医、太子和豆卢贵妃服侍,陛下不会有事。倒是你,我最是放心不下。你自幼便有几分不顺脾性,这行宫的奴仆们并不了解,万一哪日说错做错了什么教你起了肝火,于你伤口的恢复也是无益,倒不如我留下亲自照顾你。”
“你。。。”,听我这般说完,他竟红了脸,像个未出阁的小女儿似的小声道:“实在心细。”
如是又拖了十日,心内时刻备受煎熬,却也是尽心照顾受伤的武攸暨。华唯忠未回长安,直等到我点头答应的这天。收拾行李时,攸暨什么也没有拿,带来的东西几乎尽数留在了行宫里。
总归回京算是一桩喜事,三个人都很轻松。华唯忠也完成了使命,第一次看到白胖可爱的崇羡,他喜欢极了,抱着孩子逗弄。
迈出寝殿,却见廊下正跪着一人,姿态谦卑。
“张去逸?”,我冷笑:“你来作何?哦,难道是自断了舌头奉于我?半月前在城楼下,你可是嚣张的很啊!”
“公主息怒!”,张去逸急忙叩首,颤声怕道:“那日的确是晚辈对公主不敬!公主的训诫,晚辈必铭记在心!”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时候心智尚不成熟。只看自己的亲表哥当了太子,母族正得天子恩宠,我又被软禁再无翻身之日,他便趁机大耍威风。
我对这种人也实在是懒得理会,华唯忠单手扶起了张去逸。一行人随即离开,把他留在原地。
归心似箭,我一路不歇,每遇驿馆便要车夫更换健壮的新马。除了因崇羡哭闹,不得不两次停在路边稍作休息。子时前,虽是乘坐马车,我们竟也赶到了渭东驿,长安已经不远。
众人各自入了厢房,武攸暨哄着崇羡入睡,随口道明夜便可回到自家歇息了。
“攸暨,我。。。”。话才出口,我便觉后悔,急忙装作整理床褥。
“想做什么便去做!”,他忽然附耳笑说:“不过,我体力尚未恢复,无法陪你同行,你万勿失望!”
“足够!”。
他的体谅让我感激不尽,却除了这两个字,没有其他字眼可以表达我此刻心情。
亲吻过崇羡,等不及更换襦裙,我旋即离开厢房。找了华唯忠,二人各挑了一匹骏马,借明亮月色,直奔长安而去。
丑时过半,我终于回到通化门下。仰望眼前的巍峨城墙,心中涌起无数思绪。当初是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便知终有一死,而今是为他回来长安,死亦无憾。
城门一刻前打开,此时尚无一人通行。华唯忠下马,将自己的铜鱼符及勘合出示,军士遂放我们入城。长安城内四下寂寂,道路通畅,我们催马快行,至建福门外,由于宫门需寅时一刻才开,华唯忠只得请禁军去请来持钥的城门郎,如此又耽搁了一刻。我并不下马,不顾森严宫规,纵马直入大明宫。
还周殿外,我勒缰止步,下马便入宫门,守门宫人们跪地道’恭迎公主回京’,我边跑边喊’平身’,身后隐隐传来华唯忠的舒心笑声。
跑到寝殿殿门,我稍整呼吸,缓步迈过门槛,本想入内室,中人却道旭轮犹在梦中,我于是没有打扰他,兀自在外厅坐下。两个时辰的赶路,终究是累了,不知不觉便合衣睡着了。
“可要备栗乳粥?公主爱吃。”
“不可,她早膳不爱用甜食。”
“陛下以为亲子面如何?”
“可。还有盐渍波棱菜,她爱吃。”
“那余下的仆便自行备置了?”
“去吧。”
身上暖暖的,知道有人为我披了锦被。心里也是极暖,知道所爱正在咫尺。也许是过于疲累,竟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又睡了好一会儿,方揉着惺忪睡眼起身。熹微晨光下,他正坐在一旁,默默看我,唇角含笑。发丝松懈的绾在脑后,月色的宽大寝衣,掩着他瘦弱身躯。
“你终是愿意看我了?!”埋怨似的对他说出这句话,我立刻捂住口鼻,不敢让他听到哭声。
那日离开还周殿,明明他的两鬓不过稍染白霜,四月未见,他竟放佛苍老了数年。因为过瘦,脸颊凹陷了许多,憔悴不堪。竟莫名使我想到李治生前的模样,不免心声不安。
“唯忠!”,他欢喜的对殿外喊道:“快些!早膳!快些!”
快速整理了情绪,我不满道:“下次若还教我走,我走了便再不会回来!”
旭轮寻了我的手握住:“总归我这眼看不清人之笑貌,明日便去找个同你身段、声音都相似的人,一解相思之苦。也免得你往返受累。”
华唯忠正在布菜,忍不住笑道:“陛下还要嘴硬,公主可是事无巨细都知道了!”
“唉,我这是怎么了,竟。。。”,旭轮长叹:“倒似个无信小人,自己对自己失约。明明决定了再不见你,我怎么这般无用!唯忠啊唯忠,你真不该劝我宣她回来。”
“我倒觉得唯忠做的对!”,我忍泪道:“你已。。。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有御医在,你必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