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你大胆!全是诬蔑之辞!”薛稷急声色厉。
我本想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却没想到这宋璟牙尖嘴利,倒把我说成是有谋反之意。一口腥甜气息顿时涌上喉头,我静息屏气,想尽快压住这突袭的上涌,胸闷的几乎都要炸裂。
赶上崔湜来政事堂送公文,此时的我几乎站不稳,只能牢牢抓住了薛稷的手臂。见我脸色霎时苍白,薛稷已是紧张的说不出话。
“公主!”
扔了公文,崔湜一路小跑过来,不管不顾,他推开了挡路的宋璟,焦急查看我的情况。我再忍不住,才张口呼吸,鲜血便自唇角缓缓溢出,怕被宋璟看到,我立刻使帕子擦去。薛稷和崔湜都有话要说,许是要责备宋璟,我摇头制止。我眼前眩晕的厉害,也看不清宋璟此刻是什么态度。
示意崔湜让出路,我看着宋璟,一字一顿道:“我有一口语,你信与不信,我都不在乎了。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大唐,我都是真心的!”
崔湜送我出政事堂,我感觉胸腔内仍不舒服,忽控制不住用力一咳,手心接下了一块鲜艳血迹。
“好个宋广平!好个开元名相!”
“月晚,你说什么?宋璟什么?快宣御医为你诊治吧!”
崔湜才要吩咐宫人,我急忙制止:“不必!我只是一时。。。我已无事了。”
我不想被李隆基知道我气涌咯血一事,更尤其不想让旭轮为我担心。
“澄澜,”,我对崔湜说:“多谢。你在宋璟面前保全了我的尊严。”
回到太平府,武攸暨正在熟睡,一旁的小小摇床内,崇羡也睡的香甜。跪在床边,静静凝视自己的骨肉,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满足的人。心中自问,该如何安排崇羡的未来。
我不知道武攸暨何时醒来,但我手中沾血的帕子却被他发现了。他低声喝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便简单的把政事堂里的事对他说了一遍。
“我很累。”
躺在床上,我闭目养神,四肢无力。武攸暨要去请医士,我道不必,只肯让乐旭之稍后为我诊脉。
武攸暨紧挨着我躺下,他气冲冲道:“不过七个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是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我?!!你要争要斗,我都奉陪到底!可你如此不惜自己的身体,我不能再坐视不管!月晚,我求求你,你心里有个秘密,为何不肯告诉我?为何不肯让我帮你分忧?难道你做这些事,真的就是为了。。。为了那过眼云烟般的权力?!可你对我说过,你不会重蹈天后覆辙!”
我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若你早知会败,你会死在某个人的手上,无论你如何做,都无力改变已定的结局,那么,你会束手就擒?还是,莫管那结局,锋芒毕露,痛痛快快的为自己拼搏一次?至少,尽力了,无憾了。”
“哼,”,他讽刺似的嗤笑:“你真的是问我吗?你该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我的思考,我只会顾虑你。我明白你的选择,所以我也会选后者。
‘吏部尚书’宋璟、’中书令’姚崇密言于上:“宋王,陛下之元子,豳王,高宗之孙,太平公主交构其间,将使东宫不安。请出宋王及豳王皆为刺史,罢岐、薛二王左右羽林,使为东宫左右率,拱卫太子。置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皆于东都内宅。”
上曰:“朕更无兄弟,惟太平一妹,岂可远置东都!诸王惟卿所处。”乃下制,云:“诸王、驸马自今毋得典禁兵,见任者皆改他官。”
顷之,上谓侍臣曰:“术者言,五日中当有急兵入宫,卿等为朕备之。”
‘中书侍郎’张说曰:“此必谗人欲离间东宫。愿陛下使太子监国,则流言自息矣。” 姚崇曰:“张说所言,社稷之至计也。” 上大悦。
气氛安静的过于可怕,我端着药盏,感觉手上尽是虚力,下一秒就要端不住了。
“子潜。”
突然听我唤自己的字,卢藏用神情拘谨,道:“术士的确依我之计上呈陛下,本欲请陛下防范东宫有僭越之举,怎料那张说竟。。。想出如此对策!
崔湜道:“最需防范的还是姚崇和宋璟!此二人之于东宫,莫若如虎添翼!”
“非也,最紧要的,”,薛稷压低声音:“是陛下对公主的安排,倘若陛下听信姚宋二人之谏,将公主远置东都,与余生软禁又有何异?!”
药盏落地,乌色药汁染脏了地毯。三人的视线齐齐投向我,却见我笑容轻松。
我故作平静:“不会的,诸王、驸马的兵权具已被收,已过去十日,可见陛下不会将我软禁东都。”
崔湜进言:“公主,其实太子身边最重要的谋士乃王琚!此贼本定安公主先夫王同皎之门客,王同皎为武三思所杀,王琚窜逃扬州,为商人作佣,后娶商人之女,今迁京师。太子行猎时曾借住王琚之第,因而结交,知其才华,收于门下。为免公主察觉,故而太子至今不曾授予王琚官职,只暗中与王琚互通消息。”
“王琚?倒是从未闻名,”,我道:“哼,王同皎被宋之问出卖,死了这么多年,却又冒出个什么门客,真不让人省心!”
我们正商量该如何剪除王琚,池飞在门外道有宫人到府宣旨,请我前去接旨。薛稷等人皆不安对视,猜测着圣意,却无人敢说什么。我立刻起身,赶去府门接旨,脚下有如生风。
跪地听宣时,这感觉非常奇妙,这是我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却放佛也在我意料之中。一开始,委屈的泪水打湿了膝下的青砖,俄顷,却又自己停息,我的情绪归复平静,甚至有些麻木,任宫人如何说。
举手过顶,接下了那道薄凉的黄纸,我叩首谢恩:“吾皇万岁!太平公主谨遵圣意!必于今日申时前离京!”
返回后堂,握不住似的,我的手指忽然松手了,圣旨于是飘飘落地。被卢藏用他们捡去,阅后无不愕然。
我语气淡漠:“这道圣旨将我余生囚禁蒲州。虽为陛下赐我,但必为太子之谋。呵,蒲州虽近长安,又有何用?陛下何必再为我费心。诸位,请吧,太平败了。”
三人面色皆大震,似受到侮辱一般,表情十分难看。
“或许我们会败,可我们绝不认输!”。崔湜言辞凿凿。
卢藏用劝道:“公主,你于卢某有知遇之恩,真若事无转圜,我也绝不侍东宫!你对大唐未来的构想,我深以为然,它们一定会使大唐更为强盛!难道你想就此放弃自己的全部志向?!”
“子潜说的对!”,薛稷道:“当初跟随你,本就不是为了你手中的权力。与你相识三十载,你的勇气与重情,我一向钦佩。便你真的被囚,我们不会弃你于不顾!虽万死,我也要向陛下上疏宣你回朝。可,你若决意向太子宣败,我必挂印悬牌,与你共退!”
半个时辰后,信心满满的我来到东宫。虽然崔湜等人劝我不应在此时与李隆基直接面对,可我已忍耐不得,这种心情好似当年向旭轮表白心迹的那一夜,诡异的强烈兴奋,一秒钟都拖不得。
远远看到了东宫正门,我却莫名泪目,恍惚间,竟见年轻模样的李弘、李贤和李显正有说有笑的从东宫走出。李弘手执书卷,李贤怀抱一只幼豹,李显则悠哉悠哉的摆弄李治赐他的龙骨马鞭。似被人下了定身的符咒,我再走不动,看着他们朝我越走越近,经过我身旁,他们纷纷望着我,温声对我说’月晚,哥哥要走了,保护好自己’。李显走在最后方,他玩笑般的用马鞭轻点我的手背。
‘晚晚,谢谢你。’
转身便要去追,他们却骤然消逝于风中。我想问明李显为何竟会谢我,除了风声,杳无音讯,可我不信那些只是我的幻觉,我明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心情难复平静,我满怀心事向丽正殿而去。早有守门宫人前行通报,而且都知我来者不善,因为我对他们说的是’命李隆基速来见我。’
过右春坊时,见梅林内有几道倩影,笑声婉转若空谷莺啼。近了,她们也看到我们一行人。为首之人乃太子妃王念安,她急忙敛袖来拜,我再是不想理会也没法装作看不到。
“妾拜见公主,公主福寿安康。”
我话里有话道:“我的福寿安康,还不都要仰仗太子?”
“公主言重!”,故作惶恐状,王念安恭恭敬敬道:“天下悉知,陛下最为宠信之人便。。。”
“好啦,”,我打断她的话:“朝堂上的事,太子妃还是少说为妙!万一旁人以讹传讹,可是对太子妃不利。哟,这江南朱砂梅今年开的真好啊,我可是有二十余年不曾见过了。太子妃,你这是和。。。难道太子妃不想为我引见?”
只看眼前各人的穿衣和配饰,除却王念安,还有两人是李隆基的妾,而其中一人正是被乐旭之从太液池救下的良媛杨氏,此时认清了我的样貌,她难掩激动心情。
“棽棽叩谢公主救命之恩!”不惧肮脏的泥泞雪水,杨良媛伏地谢恩。
王念安面色转白,小心翼翼的问我:“去岁她曾落入太液池中,自云为尚宫局女官所救,难道那人竟是公主?!”
“是我家奴救了她,”,我不耐烦道:“这杨良媛一看就不是聪慧之人,明明是她自己走路不小心滑落水中,偏以为有人要害她!哼,也不仔细想想,不过是太子的一个妾侍,生的不美,又不曾为太子诞育子嗣,谁有闲心害她?!”
诚意谢恩却招来了我的一顿奚落,杨棽棽吓的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王念安连连称是,说自己教的不好。
“这位又是谁?”。我指杨棽棽的身边人道,陌生容貌,神情十分拘谨,不知是不是因我方才的话而心生惧怕。
王念安道:“回公主,此乃奉仪钱氏,为太子初七日所纳。”
我道:“哦,曾听陛下提起,不错,美如夏日初荷,难怪能入太子的眼。你们去顽吧,我还有正事与太子商议。听说他现并不在东宫,我已派人去请了他,过会子见了他,你要他快些脚程!”
“是,妾必转告太子。”
离开梅林后,我问一个宫娥:“太子风流不羁,素来珍爱美人,可知他近日又多了几位美姬?可有姓陆的?”
宫娥道:“回公主,只钱奉仪一人是太子新纳的妾侍,婢子不曾听闻东宫内有陆姓女子得幸于太子。”
“唔。知道了。”
丽正殿,挑了主座坐下,我忆起李弘三人,倘真是我思念至深所致?阳光透过雕花窗棱斜斜的铺散在殿中,因还在冬日里,就连光线都是孤冷的青白色。
“侄儿拜见公主。”
不掺感情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抬头,李隆基近在咫尺,他面色平静,只双眸中的情绪深不可触。
我笑吟吟道:“离京安置,非诏不得再返长安。三郎,好本事啊。谁的主意?你?姚崇?宋璟?还是王琚?”
“呵,姑母也颇有手段啊,”,李隆基轻笑:“竟能查出王琚。姑母啊,其实您该明白,那道圣旨究竟出自谁手!”
话落,我已将宫人奉上的饮品尽数泼出。李隆基没能躲开,他颦眉却未生怒,仍如雕塑般立在我的面前,纹丝不动。他并不擦拭,任水珠儿打湿他多情的眸,滑过他刚毅的颌,最后无声融进脚下的华贵波斯毯。恰王念安赶来,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那身为帝国储君的出众丈夫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这正是我最恨你的,”,我走到他身侧,恨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蒙蔽圣听,使他写下这道圣旨,我现无意探究,我只让你明白,你今日如此待我,他日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将要跨出门槛,身后的李隆基怨恨嚷道:“要你迁至蒲州明明乃陛下旨意,何来怪我!他允你随意进出还周殿,你现在大可去问他啊,问他为什么要把你软禁蒲州!”
我脚下未停,更恨他还敢借旭轮的名义当面欺骗我。王念安迎上,想要同我解释,也被我挥袖推开。
未时一刻,我怀抱崇羡坐在太平府后堂的回廊。
“宝宝,你喜欢长安吗?你说妈妈还能回来吗?妈妈还能再见他吗?”
痴痴的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回应我的只有崇羡的无邪笑声。
对于离开长安,武攸暨没有任何的不满或留恋,他甚至亲自动手,愉快地收拾行囊。他再也不想回来,便把自己钟意之物悉数装箱。他认为此时离开是最明智不过的选择,既能避开李隆基的明枪暗箭,又能保全崇敏,想李隆基也不会针对一个无职无权的表弟。
芷汀、池飞和乐旭之一齐来见我,说一切备好,随时都可以出发。
我好笑道:“听你们话里的意思,也要同我一起?”
芷汀与池飞对视一眼,池飞奇道:“我们自是要随公主同往蒲州啊。”
“难道你们以为我会认命?”,我得意道:“都留下,暗中接收崔湜等人的密信,再传往蒲州给我,不可假手于人。”
见我表情极是认真,虽不明白我的计划,芷汀和池飞也只得答应。
乐旭之笑容邪气:“不愧是武后之女,你不认输,谁又能真正打败你!”
申时,三辆马车静静驶出东城的通化门。武攸暨怕我不舍难过,想尽了办法想逗我开心。我很少回应他,抱膝坐在窗边,看着车外行人越来越少,庄严高贵的长安距我越来越远。心酸不已,只能安慰自己说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回来。
行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沉,不多久来在长乐驿,是为今夜的休息之所。
鼎盛时期的唐朝有驿站千余处,遍布四方疆域。长安往来洛阳有南北两条驰道,时人常往来于二京之间,因而驰道上并不寂寞。通化门乃南路驰道的起点,长乐驿便是南路的第一站,每当人们东去,亲友便会送至此驿分别。若想再远送,便是十里之外的灞桥驿。
不过,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长安东北方的蒲州,若是错过这长乐驿,还要行大半天才能到最近的渭东驿。
武攸暨先下马车,转而惊讶的对我说:“华监在此!”
我急忙下车,果见华唯忠正候在驿站的入口,却不知旭轮是否也在。
“唯忠,你为何在此?”。我故作平静的问他。
华唯忠遥指数丈外的一辆马车,道:“公主,陛下特来送别。”
简朴的车厢,任谁也猜不出车中主人会是大唐天子。驾车的两名车夫健壮英武,警惕的扫视各路旅人。
“我不想见他。”我的语气有些冷,像是此时的气温。
华唯忠不由苦笑:“果然。陛下命仆转告公主,公主可以不见,但他会一直等。若待明日天亮,公主也可径去蒲州,他仍会一直等下去。”
看我仍不为所动,似猜出我的心思,华唯忠压低声音苦劝:“公主,莫再心存痴念!您可是以为还能再回长安见他?”
惶然失措,我忍泪道:“必是你们主仆二人联手骗我!”
“仆也希望陛下能改变心意,”,华唯忠同情落泪:“仆自幼侍奉陛下,这是第一次,仆眼看着陛下明明痛彻心扉,数度因泪噎不能自持而搁笔,可为了公主的安危,仍强迫自己捡起笔写完了那道圣旨。求您去见陛下吧!”
这番真心真意的劝告,恰印证了一个曾在我脑海一闪而过的猜测,心顿时如坠万丈深渊。
我知太平公主最后是因谋反被杀,可她究竟死于何处,我却丝毫不知。我有勇气继续跟李隆基斗下去,我也不在乎他的挑衅,唯惧怕与旭轮的分离。此刻,华唯忠竟亲口告诉我,我不可能再回长安。
飞快奔向马车,正欲卷起车厢的帘幕,却听车中人似叹似劝道:“你我此生不必再见。”
决绝的语气,不是假的,也不似被人逼迫,全是肺腑之言。我身子一软,瘫坐不起。真是被我不幸猜中。
心如死灰,泪下沾襟,我低声哭诉:“软禁我,当真是你的本意?此生再不相见,你可会甘心?为什么?旭轮,我们已经拥有了江山,我们不必再怕任何人的威胁,为什么你如今却要放弃我!”
车中沉默着,良久,他的声音很轻:“正是因了这座江山,你我之间。。。再不能复当初真情。”
“我不信!那日还周殿里,”,我难受极了,呼吸也觉困难:“你说我只属于你,你说你第一眼便认定是我!旭轮,你都忘了吗?从小到大,我连死都不怕,我只怕离开你!我再无父母兄弟,我只有你,你不能不要我!旭轮,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能离开你!既是特来送我,为何都不肯看我一眼!”
“来此,只为亲口对你说’此生不必再见’。还周殿一别,便是最后一面。忘了我说过的话,也忘了我,安心去蒲州吧。若有需要,尽管吩咐蒲州刺史。我已吩咐尚宫局,但凡你要的东西,务必半日内送至蒲州。吃穿用度,不会比在长安差。天冷,快进驿站吧,攸暨和孩子都在等你。”
胸腔痛极,咳出大口鲜血。
我凄然一笑:“你以为如此安排,便是真的对我好?好,既不想见我,我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