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女子唤我,又难受的咳嗽了两声,道:“非我不小心,是有人推了我!”
“有人推你?”,我再次打量她,问:“汝何人也?那人可是无故推你入水?”
女子也打量我和乐旭之,道:“我乃东宫良媛,入宫不过四日。敢问恩人谁也?”
乐旭之不语,我道:“哦,原是太子之妾。我。。。我乃尚宫局女官,不敢称恩。太液水深,良媛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转身即走,任她如何呼唤我都没有停下。
“东宫纳新之事我从来不上心。可知这位落难的良媛是谁家娘子?”。我问一个中人。
中人道:“回贵主,若是新入宫的良媛,恐是’左威卫将军’杨知庆之女。”
我总觉这个名字格外耳熟,怕只是重名,不确定的问中人,中人道:“正是节愍太子妃之父。”
旭轮登基之后,追复李重俊的太子身份,追赐谥号’节愍’。他唯一的庶子宗晖,现由遗孀杨氏抚养。左右威卫的军士亦驻二京,知皇城东面助铺。若非杨知庆身在其位,就凭这个女儿的平凡姿色,李隆基怕是不会纳入自己宫中。
除此之外,杨知庆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的曾祖名杨达,乃前隋宗室,隋炀帝征高句丽时,杨达死于军中,被追赠吏部尚书,追爵始安侯,谥号’恭’。杨达的次女杨氏,便是武媚之母荣国夫人。正因这层不算远的姻亲关系,武媚当初才会把杨知庆的女儿配为李重俊的王妃。细算起来,这杨良媛该是我的侄女。
我心说这姐俩的命真是不好,嫁给两个堂兄弟,一个已作古,一个又是有名的风流天子。
听乐旭之喃喃自语:“一个入宫不过四日的妾,倒底做了什么错事,竟要遭人毒手。”
我悄悄看他,他正闷闷不乐,拔了路边的无辜花草出气。
五年的相处,偶尔也会听乐旭之提及一些年幼之事,譬如他和唐晙,正是童年的好玩伴兼学伴,唐晙心里虽明白乐旭之的身份,但唐晙却从未向他求证,只相信他对自己从无恶意。再有就是李隆基的正妻、大唐的太子妃王念安,其父王仁皎与乐思晦相善,曾口头为一双小儿女定下婚约,后因乐家失势,这门亲事自然作罢。乐旭之还记得,但恐王念安也许从不知道有过此事。
若论人品德行,放眼皇族宗室,王念安可称女子表率,我也不止一次的听旭论亲口夸赞这位儿媳孝顺恭敬,娴静知礼。神龙政变,诛杀韦氏,王念安及其父兄每一次都竭尽全力帮助李隆基。唯一美中不足,成婚十载,她始终不见有孕,却并非李隆基对其爱衰情薄,而是她自己身子不愈,不宜生养。
李隆基现有嗣直、嗣谦二子,生母分别是宫人刘氏和出身倡门的赵氏,二女虽因貌美而得宠于李隆基,只因出身卑贱,至今仍未被赐位份,而未有所出的皇甫氏已是正七品的’昭训’。不过我倒是听旭论说年前欲为二孙赐予郡王爵位,在那之前会给他们的生母赐位份,免得教人笑话二孙的母族寒微。
杨知庆的女儿才入宫,位份虽高于刘、赵、皇甫三人,可她五官平平,想来也缠不住李隆基那颗酷爱美色之心,整个东宫,料想无人会真正在意她。我猜不出她被害的根由,却知道胆敢害她的人也只有一个,我想乐旭之也是明白的。
不过,她为何要害她?
含水殿,庭院日日被人精心打理,傲骨秋菊遍地怒放,还有各色花草皆生气勃勃,正殿内,珠光宝气,奢靡的摆设无处不在,食案上仍留有未及撤走的精致膳食,一个宫娥正在默默收拾。
李重茂斜卧在一张宝石屏风榻之上,模样酲困,看得出曾痛饮过一场。看到我,他起先不信,再三确认,后又咯咯直笑,道’原是我的亲姑母来了’。乐旭之想去拽他站起来,我却摆手制止。
“旭之,你去殿外等我既是。我和温王说几句话便走。”
“好。”
乐旭之让那宫娥先走,自己又快速扫视过殿中的大小摆设,后才放心的步出大殿。
我走近了两步,温声道:“王妃何在?可是喝醉,歇息去了?”
“王妃?她在哭,”,李重茂笑笑,踢了踢倒在脚边的金盏:“我每喝酒,她就会哭。怪我沉沦于杯中物,毫无男儿志气,又劝不得我,所以她只能哭。我知道,她其实是为她自己而哭,哭自己命不好,竟嫁给了我这天底下最倒霉的男人。男儿志气?哈哈,我本就是没有的!即便我说我有,如今被你们困在这一方院落之内,又能如何施展?!”
话毕,他盯着我,不放过我表情的任何变化。
我不为所动,道:“为何偏偏说了那最后一句话?呵,你想触怒我,想让我杀你。看来,你是求死啊!不过,放弃吧,重茂,我对你有过诺言,你若为臣,我保你一世安康荣华。此情此景,我想我已做到。而且最重要的,你必须好好活着,为谯王的亡魂祈福积德。”
李重茂双目圆睁,瞬间泪下,伤心之情不似作假。
“你们。。。你们杀了我二哥?!”
“不曾,”,我轻轻摇头:“是他阴潜入东都,妄图谋反,后败入山林,因无路可走,于含嘉仓附近投漕渠而死。陛下慈心,下诏以三品礼将其入葬。”
“我不信!休想骗我!必是你们杀了他!”。指着我,他绝望哭嚎。
我依旧平心静气道:“我说的便是事实。假如他真死于我手,我也不会骗你,我会坦然的告诉你真相,好让你由此而惧怕我。”
李重茂终于站了起来,望着洛阳的方向,他跪地叩首。
“二哥!我被囚在此处,时时都想万幸还有兄长,我并非孤单一人!可你怎的也去了!阿耶,你就那么恨二哥吗?竟不肯保佑他!”
我听得出他是动了真情,不禁问道:“你兄弟二人相差十余岁,今又分别多年,不想感情竟如此深厚?”
“你又怎会理解我对二哥的感情!若非被你们废黜,皇位,我都可以还给二哥!当年天后宣阿耶回朝,我阿娘亡于半途,被草草入葬,我不再记得她的模样,却记得是二哥代她一路抱着我。时至今日,他都是对我最好的人,也是对我最真的人。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他被贬离开洛阳时,我恨我自己竟没有一分勇气代他向阿耶求情。甚至,我都不敢去送他!我实在愧对二哥对我的好!”
他悔恨不已,伏地呜呜大哭。
我好意劝道:“此非你之过错,你纵为他求情,你阿耶也不会饶恕他的。你可知。。。他犯下了天大过错!”
李重茂复直身跪着,似有气无力道:“错?我当然知道。是我,偶然听到大哥对武延基说了那番。。。大逆不道之言,是我讲给二哥听的,否则他根本就不会知道!后来大哥被杀,韦氏痛苦欲绝,我才明白自己惹下了大祸,可我不害怕,竟隐隐觉得是老天特意安排让我听到,因为大哥一死,二哥便是阿耶的长子,未来的天子。”
我真想对天呼喊,发泄这一腔闷气,天啊,果然宫城之内最不缺的便是秘密,谁又能想到一场惨案的始作俑者竟是当年不过七岁的李重茂!!我想骂醒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我比他还要可恨,他毕竟是无心之过,而我却。。。
任务已结束,我转身欲走,却听李重茂咆哮道:“无论如何,二哥之死,你们必逃脱不得干系!阿耶四子,今只我一人,却如困兽,不见天日,活着也是无趣。但是你!你和李旦,废君篡权,手段残忍,你兄妹二人必不得好死!还有李隆基,欺人太甚!你们都将污名青史!遗臭万年!这江山该是我们的!”
被他这般咬牙切齿的喝骂一番,我竟笑了,甚至笑出声音。
“好啊,好啊,那你切不可寻死,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着看我究竟是如何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