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亥时,我来到还周殿外。琵琶声声入耳,不知是谁在抚一曲长门怨,若孤雁哀哀长鸣,如泣如诉,教人听了便心酸不已。上夜的宫人们欲进内通传,被我及时制止。
“华监何在?可是回了内侍省?”
宫人道:“回贵主,华监尚未离开。”
“唔。”
行至寝殿门外,那乐声甚为清晰,只不过,许是因演奏者指法生疏,偶有错弦,甚至停顿,但那位听众却很有耐心。华唯忠匆匆赶来,对我深夜到此略有不解。
“公主不是说今夜不回府么?怎不在长安殿内好生歇息?”。他低声询问。
我苦笑:“我总是自相矛盾,见不得她们不幸,却又怕他对她们太好。唯忠,你该是懂我的。这琵琶。。。难道他二人还未安置?”
华唯忠道:“您离开紫宸殿不过半个时辰,陛下醒来,遵公主所言,仆对陛下说您已离宫了。随后,仆请崔娘子来此侍奉陛下进膳,仆也的确奉上了醽醁,可陛下只让崔娘子陪自己浅酌两盏,二人后便猜字谜,摆弄难人木,现崔娘子又奉命为陛下抚奏琵琶,至于侍寝一事,陛下只字未提。”
乐声戛然而止,殿内传出旭轮的说话声,我和华唯忠立即噤声。
“阿缃是个中高手,每抚奏,足令我叹为观止。尤其这首长门怨,我弄长萧,她抱琵琶以和,常使我泪涕沾襟。自她走后,我便少了一位乐友,深觉遗憾。”
“旭轮,所谓’阿缃’者可是我那位姑母?”。只听崔媛笑吟吟问道。
我心头一颤,华唯忠也暗暗颦眉。
沉默少顷,旭轮终于接话:“此为我幼时乳名,外人鲜知。阿媛如何得知?”
“果是旭轮二字?”,崔媛道:“曾听王贤妃如此唤你。你不视我为妾,也从不许我视你为夫,我想,如此唤你也许更为妥当,可你若不愿,我。。。”
旭轮笑了一声,道:“无妨,不过是一个称谓,随你吧。你近日见过贤妃?”
“嗯,”,崔媛似抱怨道:“后宫只我一人,我走到哪里便跟着一堆宫娥,我并不喜欢。我想去东宫与太子妃说些体己话,可。。。可女官道我如今不应随意出入东宫。后来,我随花妆。。。哦不,凉国公主,与她一齐去薛王宫拜见贤妃。你答应过我的,我可随时出宫。”
“不错,我是答应过你。久居高墙之内,的确无趣啊。阿媛近日有何心愿?有何所爱?”
崔媛欢喜道:“我见贤妃新养了一只拂林犬,雪团儿似的,甚为小巧可爱,我。。。也想要一只。”
“哦,拂林犬啊,的确格外讨人喜欢,从前月。。。宫里曾养过数只。前些时候,玄玄也提及想养一只。拂林犬多由使节进贡来朝,能活着到长安的少之又少,”,旭轮随手拨弄一声琵琶,道:“不过,此非登天难事,待拂林国明岁进贡时,我教你先去挑。”
这时,只见窗纸上的两道人影合二为一,崔媛如飞一般倚靠在旭轮的身侧。
“我从前只道我阿耶对我好,可他却把我送与你。听说你年过不惑,还。。。命硬,克死了许多妻妾,我心里怕极了,可入了王宫,见你第一面,我再不害怕,因为你实在温柔善良,而且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好看。与你相处这数年,才知你是对我最好、最宽容的。明知我倾慕于你,你却只当我为’小友’,总是不肯。。。不肯碰我。旭轮,我不信是我不够好,我信你心里是有我的,否则你不会只留我一人在后宫,你只是有苦衷不肯说。你曾要我出宫嫁人,我未答应,我会一直侍奉在你左右,终让你也喜欢我。”
旭轮假意生气,像是责备子女般呵斥她:“这些话不许再说!还有侍酒这种事,以后要宫人们来做便是。阿媛,回座吧,再来为我抚一首。。。唔,秋月晚歌。”
“好。”
崔媛落座,忽调皮笑道:“我正猜你是想听这一首呢。你常笑骂我没大没小,我今便要再没大没小一回,你老实同我说,你心底。。。可是藏了一位闺名’月晚’的女子?从前在相王宫,有一夜,你因读书乏累伏案小憩,我曾悄悄进内为你披衣,听你梦呓时唤她。她是谁?”
旭轮不答反问:“你以为她是谁?”
崔媛道:“我不知。我不曾问过别人,但我心猜。。。当是太子生母。因为你似乎待西城、昌隆二位公主与别不同。”
旭轮仍旧不答,崔媛便以为他是默认了,她羞涩的问他:“我的样貌,可同你的心上人有相似之处?你何不把我当做她,一解相思之苦?”
“她是她,你是你,阿媛,何必要做别人的替代品?唉,我真的不能再耽搁你,我不能也负了你!”
怕旭轮生气,崔媛赶紧道:“我为你抚奏琵琶便是了!你莫再提要我嫁人之事。”
乐声再起,我长叹离开,华唯忠陪我返回长安殿。
我道:“他二人间这一番话若是教别人听了,必被嘲笑荒唐。我也是大感意外。”
华唯忠道:“崔娘子惯是如此直纯质朴。因觉亏欠,陛下对她向来宠溺,却断无男女之情,不给她名份,也是怕她不易再嫁。正因如此,崔娘子愈发不舍得离开陛下。陛下是狠过心的,可崔娘子初听便啼哭不休,陛下也是烦心,只得作罢,由得她去。”
逾两日,我接到一项秘密任务。旭轮认为李重福的死讯不能瞒着李重茂,恐被有心人利用,颠倒是非,使重茂心生芥蒂,再生事端。他本欲亲口告之,又愧见重茂,因此便教我去。
“这。。。”,我其实也不想见李重茂,不免犹豫,规劝道:“含水殿禁卫森严,殿内侍奉的宫人也只四人,断不会被他获悉。”
“不止如此,”,旭轮道:“重福无子无女,无人为他上供祭祀,岂不要变成孤魂野鬼?尽快告诉重茂吧,教他为兄长祈福,积累阴德。”
我又道:“可是,谋反之人有此下场本是常事啊。”
他道:“数十年来,你我身边因’谋反’而亡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是无辜的,因而我极是痛恨这二字。重福虽有谋反之实,毕竟受人挑唆在先,我原就想饶他一命,如今他已自裁谢罪,我更不想苛刻待他。”
“好吧。便替你走这一遭。”
含水殿在后宫的最北端,位置偏远,少有人烟。武媚临朝时,它曾是幽禁房云笙等人的禁苑。被关在这里的唯一好处,大概是不必担心被人劫走,对现在的李重茂来说不失为最安全的地方。反观当初的光顺和守义,出宫后获得了所谓的’自由’,但不久便被激进的复唐人士所连累,因谋反的罪名被杀。
经过太液池,惊闻有人呼救,乐旭之动作迅速,已掠身飞去救人,我和经过的宫人们也都匆匆跟上。太液池四周各广百余米,我赶到时,他已自不远处的’西华轩’附近救上来一个少女,看年纪只十二三岁,脸盘圆润,眉清目秀,稚气未脱,衣饰简朴,看不出品级。
险些藏身太液池,那女子无不后怕,看她未咳出多少水,许是刚落水就被救起了。
“晨间下过一场小雨,岸边的泥土尤其湿滑危险,在此行路时务必小心。”
我好心留了话,抬脚继续往含水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