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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不是路 沙漏未尽夜未央(下)

我们欲拜,陆氏制止,她柔声道:“二位大人有功于社稷,我乃晚辈,我不敢受。我亲手做了几样小食,适才奉给太后,太后品尝以为可口,便命我送一些给二位大人。”

华唯忠从宫娥的手里接过了食盒,我感谢陆氏的好意,心里却说保不齐她也沦落为韦妙儿的棋子,这一提食盒里的东西我们是一口也不敢吃啊。

“公主。”

忽然,陆氏竟上前握住了我的手,同行的宫娥们来不及跟上。

“听闻公主产子后尚不曾调理身子,我很是挂心,望公主保重玉体。”

我犹觉意外之时,她的声音又转低:“我听到武延秀和太后的密语,相王所中之毒乃钩吻,公主宜速寻有效解药。”

在赶往相王宫的马车内,我对旭轮和华唯忠说起了这件事。旭轮说李重茂如今形同韦党傀儡,陆氏帮我们其实就是在帮他们自己。我说恐怕没这么简单,这或许还是韦妙儿的计划之一,好让我们相信陆氏背叛了她。

待旭轮服药睡下,华唯忠送我回太平府。漫步中庭,只我们二人,四下有王宫的亲卫宿夜,不言不动,犹如一尊尊威严的雕像。出于保密考虑,我们决定暂不将此事告知李成器等人。

“唯忠,太后想斩草除根,来日还不知有何阴损的招数。我们绝不能引颈就戮,甘受屠杀。”

对抗韦妙儿的这件事,即便我说出来,旭轮也不会反对,但废黜李重茂改立旭轮,我心知旭轮必然不肯,所以,我虽然和李隆基详尽谋划夺宫一事,却不曾对旭轮透露过只言片语。但我必须要告诉华唯忠,我需要有个人届时能帮我一起劝说旭轮,华唯忠的身份十分合适。

“公主所言极是。”

我认真问他:“你以为,这天下,是否。。。当为相王所有?”

华唯忠眉心微蹙,瞬间便明白了我的意图,继而小心答道:“仆自幼便为公主家奴,相王乃仆的主人,相王的心愿既是仆的心愿,可仆深知,公主的心愿却是相王的心愿。因此,若公主认定当由相王去坐龙椅,仆必竭尽全力、听从号令。只一苦口良言,还望公主听之、纳之。虽出自皇族,然相王自幼不慕名利,偏爱隐逸避世,若他坚持不从,公主便请。。。放弃吧!当今圣上虽年少,亦不通军政,好在朝臣忠贤,多人可堪辅佐之任。江山,始终姓李。公主万勿固执。”

不远处的东廊下,一个人匆匆走过,看高矮胖瘦,和李隆基的近侍很相近。华唯忠见我对那人两次侧目,以为是我好奇,便同我解释。

“此人乃王宫中人,仪美健壮,尤其行事谨慎细密,因而数年前三郎君外赴潞州时,仆派其侍奉,他对三郎君忠心耿耿,也能拿主意,三郎君今也十分看重此人。”

我道:“常见此人跟随隆基入宫行走,却至今不知名姓。观其气质不俗,英姿勃发,想其入宫前家世必不一般。”

“公主慧眼,”,华唯忠笑笑:“其曾祖冯盎,隋末霸据广州、苍梧之地,归顺后被高祖封为耿国公,命主管旧地,屡次率军平定獠民叛乱。冯盎谢世后,太宗皇帝追赠’左骁卫大将军’、’荆州都督’。其祖、父两代均为’潘州刺史’。其母麦氏,乃前隋名将麦铁杖曾孙。如此说来,他真真是将门之后。只是他幼时,家族被牵扯进一桩岭南流民谋反之案,因而获罪,入宫为奴。后因过错被逐出宫,’少监’高延福怜他无所可居,便收为养子,遂改高姓。”

高。。。李隆基的近侍。。。也许他真的就是他。

我想起长寿二年的冬日,那个紧随韦团儿远去的男童。当时也曾深深怀疑过他的真实身份,可随着刘、窦二人的冤死,谁还能记得一个孩子?十七年前,我若想使他在这世上消失,简直易如反掌,可如今,只是对李隆基编造一个合理的原因便能难倒我。

“公主。。。不喜欢这高力士?”。看我脸色不悦,华唯忠猜测道。

心沉,沉到底。

“隆基天资非凡,聪颖机敏,我想他的身边并不需要一个太过聪明的奴仆。唯忠,你很明白,上位者的身边只需要能为他忠心办事之人,聪明的奴仆反而不利于家主。”

华唯忠仔细揣度我话里的深意,神情越来越紧张。

“仆。。。明白了。”

翌日,天气晴好,晨风送来,令人好不舒爽。我安坐后堂,左手轻轻拍打梦乡中的崇羡。有时候实在很羡慕婴孩,入睡快,睡眠质量又高,不像我,心事太多,极易失眠。武攸暨悠闲的用早膳,偶尔忍不住会凑过来亲吻孩子的脸颊。

“你倒有兴致逗弄孩子?好好用膳,仔细凉了伤胃。”

“你又如何兴致大发?相王宫不送消息,你竟能心如止水?”

关于旭轮中毒一事,我没有对武攸暨隐瞒,我把他视为同李隆基一样最坚固的盟友。他虽是武延秀的叔父,但在这件事上,他痛骂武延秀助纣为虐,不可饶恕。他从不问我准备何时起事,他只会默默的去做一切我要他做的事情。譬如暗中协助李隆基结交、说服陈玄礼。

我只笑不语,他便搁下金箸,奇道:“难不成中毒事假?否则你因何不牵挂相王的安危?”

“中毒事真,”,我道:“可我更相信韦讯的医术。”

这是非常平静又温馨的一天,我和武攸暨的心思全在崇羡的身上。孩子醒时,我们哄他逗他,抱他在二人之间,像是欣赏最珍贵的艺术品,我们的眼神只贪恋于他;孩子睡时,我和武攸暨玩双陆,或射覆赌/博,又或闲坐在回廊的地板上,头顶烈日抱着一盏乳酪绵冰大嚼特嚼。

直到闭门鼓响后,天际残阳如血。崇羡被隆隆鼓声吓的啼哭不休,武攸暨抱着孩子又是哄又是求,我则侧耳倾听府外的动静,开始等待。亥时,我一直等候的人终于回来了。

“如何?!”

鲜见的,乐旭之的神态格外沉重。武攸暨紧张不已,关切的望向乐旭之,就连他怀里几已入睡的崇羡似乎都察觉出气氛不一般,扭动小小的身体,努力的扬起小脸,想要看清自己的四周发生了什么。

“你想知道何人情况?”。少顷,乐旭之如此问我。

我和武攸暨匆匆对视一眼,我道:“敬颜和崇敏!”

乐旭之道:“他们很好,我是说,他们都很安全。遵从你的吩咐,整日待在唐家大宅内。还有唐晙,同驸马一样,他昨日开始称病未去衙门。”

“好。宫内情势如何?”

似乎非常疲累,乐旭之就近坐在一张锦席上,驼背垂首,手指在地板上不停的画圈。

“因衡阳王帮助,临淄王与’宫苑监’钟绍京结识,申时,临淄王得以顺利的微服入宫。随后。。。一路无阻,放佛天助。他命葛福顺先攻玄武门的羽林卫,将韦播等人斩首,羽林卫无一反抗,直言只听临淄王调令。众军秘密聚于凌烟阁,这才大喊起事,玄德门、白兽门。。。他们很快便占据了大兴宫的全部宫门。而大明宫,陈玄礼也悄率万骑控制了内外。太后闻听声响时,临淄王已骑马率先赶至太极殿。守灵军士全部跪地听令,临淄王兵不血刃。太后不敢派人探听虚实,孤身逃往飞骑营寻救兵,可是,飞骑无一听命,反将太后斩首,送往太极殿呈临淄王亲视。”

我微微颔首,因早知结局,心头难有喜悦。武攸暨倒是仍有牵挂,想知道不肖子弟武延秀的下落,还有李裹儿是否也被杀。

乐旭之看了看我,小声道:“安乐她。。。我不知她的安危。按公主的要求,我悄悄入宫见她,让她随我出宫去见她的儿子们,可她说。。。她说她记得我是你的侍从,我一定是想害她,她还欲喊人来捉我,我不能对她说出实情,只得先行离开。唉,我出宫后便去她府上,发现已被临淄王的人严密看守,人进不去也出不来。我想,临淄王大获全胜之时,那两个孩子恐怕也不会比他们母亲的结局要好。至于武延秀,他就在此处。”

我们无不吃惊,他立刻离开,很快又拖拽着一个人回来。那人躺在廊下,浑身是血,细看是上腹被刺出一道极深的伤口,导致血染衣袍。武延秀此刻虚弱至极,勉强还有气息。武攸暨气的直想打他,却又无处下手。武延秀泪眼汪汪,哭求武攸暨救命。

“我在肃章门附近偶遇此人,想是被人重伤之后昏死又醒来。知他是驸马的侄儿,不知你欲如何处置此人,便做主把他带来见你。”。乐旭之解释道。

武攸暨怒其不争,指武延秀喝骂:“年未而立,本大有可为,为何要与韦氏同流合污?!做下那伤天害理之事,目下这非人非鬼的模样,全是你自作孽!”

“侄儿知错!求叔父救命,裹儿她尚在宫中,至少叫我亲眼见她安全无虞,死亦心安!”。武延秀手脚并用,拼力爬了起来,面向武延秀叩拜请求。

听他言辞恳切,字字真心,倒惹武攸暨好不怜悯,一时泪目。

“月晚,你看?”

我叫武攸暨抱着崇羡回后院歇息,他应允,临走时悄声劝我宽恕了武延秀,快些派人为其救治。

他一走,武延秀便转来求我,哭诉自己少年出使突厥迎亲,为国受辱,被囚六年如何如何吃苦。

“还望婶母念在侄儿这一分的功劳,救侄儿这一次!”

我走到他面前,我缓缓蹲下,视线与他平行。二十七岁的年轻男人,原本风流潇洒,此刻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爱人的不舍。

“我怎会忘?我也曾心疼你,否则我也不会把。。。只是,功不抵过,你为虎作伥,帮着韦氏乱我李家社稷,今夜我纵肯救你,试问朝臣可能饶你?更何况。。。你害的人是相王!”

明白了我的决绝,武延秀瞬间心如死灰。乐旭之拿来精钢匕首递给我,武延秀阖目等死。

我推开匕首,轻声道:“我不会动手杀你,你重伤在身,本也无多时辰。便跪在此处,好好想想你这一生,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我和乐旭之离开,背后,武延秀忽然道:“正如叔父所爱是您,他只会对您忠诚,对抗太后。我爱的人是裹儿,我又岂能违背太后的旨意?爱情中的人,不懂大是大非!便是您给我机会回头,我亦无悔!”

爱上李裹儿,便是他走错的第一步,但他到了此时此刻仍无怨无悔,对她至死不渝。李裹儿一生做下无数错事,唯得一份真爱。可是,无论怎样感人至深的爱情,在国家、正义面前也都微弱如尘埃。

我驻足,叹道:“延秀,放心去吧,你和裹儿。。。终会于黄泉相聚相守。”

“明白了,哈哈,也好!最好不过!”

待出了前院,我吩咐上夜的执乘亲事们严守后堂,不许任何人进出。

“说吧,”,我突然发问:“明明我们赢了,你却情绪低落,究竟为何?韦氏当真已死?还是你自认何处有隐患?”

见我察觉,乐旭之坦诚:“的确有一事,我思来想去,甚为不妥。出宫时,听临淄王亲口下令,命’兵部侍郎’崔日用率军前往修行坊,待大事成,搜查韦曲,马鞭以上者,皆。。。斩之。”

我似乎预见了一个大族无可避免的冤屈和劫难,预见了曲江池将为之染红。

抑制着眼泪,我轻声道:“这几年得韦氏恩赏,韦氏一族也做下不少。。。坏事。”

“是何坏事竟连孩童也不能放过?!难道你不认为临淄王此举太过残忍?”。乐旭之不敢置信道。

“权力的胜负便是如此。任何一个家族,包括我的家族,都经历过打压、起伏。不过是天道循环罢了。今日他大肆清除异己,终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别人剑下的猎物。”

乐旭之沉默思索,后又嬉笑问我:“何必帮相王夺位?我早就说过,你去坐那龙椅也好嘛!”

“我也早就答过,女人不当触碰权力,至少在封建社。。。至少现在,女人从来都只能是男人的附属品。譬如武后,她的确超凡、伟大,可她终此一生也只把自己看作高宗的妻子,视他为恩人。所有女人都是等啊等,等着宿命里的那个男人出现,拯救自己的一生。”

他随口问:“那你命中注定的男人该是。。。相王?”

思考良久,我诚实回答:“很久之前,是他,我的人生全部都只为他。但,渐渐的,我发现我的命运里还牵扯了其他人。我并不爱他们,只是我的存在却影响了他们各自的命运和结局。”

天际破晓,晨曦透过云层亲吻长安的每一座城门、每一条街巷,似乎一切如常。我独自醒来,而武攸暨却在卧房外。看他神色疲惫,想来是昨夜难眠。我问他何时起床,他道两个时辰前。

“可惜了,天未亮时,忽有天星散落如雪,壮丽,大美。”

我心道当是流星雨了,道:“是么?实在可惜我未能亲眼目睹。他呢?”

武攸暨朝庭下那株盛开的白玉兰树望去,语气沉重:“我去见时,已经没了。重伤不治而亡。是他命该如此,毕竟做下孽事。我着人把他抬出府去,暂停尸一座小庙,稍后该与他父、兄葬在一处。”

二人进宫,径直往太极殿而去,一路上各道宫禁都非常的严格。若非在广运门外巧遇陈玄礼,军士根本不会让我们踏进宫门一步。

恰李隆基不在宫内,陈玄礼道他早已回相王宫向旭轮请罪、说明。武攸暨把武延秀之事告知陈玄礼,请他帮忙掩护,好把尸体送出长安入葬。如今各城门都布下了重兵,任何人不得轻易进出。陈玄礼满口答应,还说李隆基其实并不重视武延秀的死活,得到武延秀被斩于肃章门的消息时根本未提要亲自查视尸首一事。

撇下畅谈夺宫细节的二人,我迈上通往正殿的玉阶。此时的太极殿,除了连接天际的高扬白幡,多达三层的执刀羽林卫更为它增添了一分的肃杀气氛。

好严密的看守!

庄严肃穆的大殿,人却少的可怜,全天下最无辜最无助的两个囚徒依偎彼此坐在棺椁前,等待权力者对自己的安排。李重茂耷拉脑袋,一动不动,放佛已毫无生气。陆氏的模样也和他无差,只偶尔瞥一眼那坐在西墙下的一张小案前不停书写的男人。

十分陌生的面孔,半百年纪,粗布麻衣,神态从容自若,甚至有一分得意悠闲。

我越走越近,陆氏看清来人是我,忙起身相迎。李重茂不明原因,抬头,看到我也快速站起。那男人其实一直在用余光监视二人,见他们忽然如此举动,遂停笔,打量着我,猜测我的身份。

面对李重茂和陆氏,我想不到自己该说些什么。陛下不必惊慌,临淄王举事只为铲除韦氏?

我以沉默对待二人,李重茂指那男人气急败坏道:“此贼该杀!他竟邀众废我改立相叔!!!”

李重茂不会不知韦妙儿被斩一实,他只字不提,说明他很清楚韦妙儿一直把自己视为提线木偶,他不在意韦妙儿的生死,只是,他怎不细想,那拉绳的幕后操纵者已经没了,傀儡的表演还会有人看吗?

我不发话,陆氏微眯眼睛观察我的表情,随即对李重茂道:“若非有公主和相王的授意,临淄王如何敢率军举事?他们事先不上报你,今亦不向你请罪,陛下还不懂吗?可叹你视他二位为拯救我李唐社稷的最后希望,却没想到。。。竟是所托非人啊!”

李重茂恍然大悟,惊的身子一晃,连带着陆氏险些也站不稳。

“你们胆敢觊觎皇位!!!朕是大行皇帝的亲子!朕承天命!”

李重茂咆哮如雷,但我仍听出了那夹杂其中的一丝惧怕。

我知道自己或许应该虚伪的安抚这个精神面临崩溃的孩子,毕竟这件事的发生确对他不公,可又觉得善意的谎言对他毫无用处,此时此刻,必须尽快让他了解自己的处境和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能让他抱有侥幸心理以为龙椅会一直属于他,以免越陷越深。

我越过二人,背对他们,凝视着面前的巨大棺椁。

“陛下,无人胆敢否认你是大行皇帝的亲子。临淄王举事诛杀祸国的韦党,大快人心,维护了大唐江山,陛下理应嘉奖。至于皇位,父子相传固然为天理,可兄终弟及也并非没有先例。当然,妾一介女流不敢妄议国事,当由朝臣决定。”

本想壮志激昂长篇大论一番,可内心无波,说出来的语气倒像是闲聊家常。我越是平静沉稳,李重茂越愤怒不已。

“天下是我的!我为君从无过错,何得改立他人?!太平公主,你废了我,下一步,便是要杀我吗?!”

我微微一叹,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大行皇帝柩前起誓,你若为君,我必一世忠心;你若为臣,我必保你一世安康荣华!重茂啊,皇位当真为你心中第一所想?望你深思。”

很快,李隆基在陈玄礼的陪同下走进太极殿,武攸暨向李重茂和陆氏行礼,前二者视而不见。

李隆基十分欣喜的告诉我全城已定,而且旭轮并未怪罪他,反赞他于国有功。

啪。

无人不惊,包括李重茂和陆氏。李隆基不敢置信,瞪着我,久久不语。武攸暨赶紧拉住了我的手,好像担心我会再给李隆基一掌。

“并非每一个姓韦的人都有罪,也不是每一个姓韦的人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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