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背过身,似气又似伤心道:“若非我答应和亲,陛下也不会如此郑重待我。唉,又有谁会在意我的愿或不愿?公主,您以为今夜的我有心观看歌舞?你们不是我,你们都不懂我。”
“君命难违。大唐需要你的牺牲。”。并非不懂她的烦恼,但我也只能用如此无力的言语安慰她,我毕竟没有权力取消她的婚约。
她冷笑:“是啊,君命难违。尤其皇族女子,一切恩宠、赏赐都是陛下给予,更是无法违背。当年吐蕃先王遣使入长安,向二圣求尚公主,公主勇气非常,你敢于拒绝,敢于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此事虽已过去二十年之久,却仍被宫人们津津乐道。论勇气,我不如公主,甚至我。。。从来都不能拥有追求幸福的想法。公主说的对,为了大唐,我的选择只有牺牲自己。”
人都有两面。常能在宫中相见,我了解李奴奴是一个非常温柔顺从的女儿家,不过,离别在即,加之杨矩的出现,她感情激动,使我’幸运’的见到了她的另一面。
我前走两步,与她并肩而立,俯身轻嗅清新花香。
“你很勇敢。奴奴,去国离家在即,今时今日的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我亦深深佩服你的勇气。唉,你只看我如今风光,又怎知我从未做出牺牲?其实,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千千万万的大事小情,而大多数。。。均难合意、顺心。对于未来发生的事,我们都有美好的期待、祝愿,可常遇意外,谁也无法预料。他很好,只是。。。无法属于你。”
一边说着,心里始终想着武媚。她曾向我倾诉,在她的一生之中,她自认不幸大大多过了幸运。自少年踏入宫廷,厄运便从未远离过她。太宗时代的事,她虽从未对我细说,可后宫女人或为自己或为子女费尽心思的争夺一个男人的眷顾,其中的艰辛和冷遇,我也可以想象一二。到了高宗时代,她的经历已被悠悠众口演绎出了无数版本。因为视李治为良人、恩人,她只想得到李治的爱、帮助体弱的他,而二人却因种种误会蹉跎了半生直至被死亡分开。被命运的隐形巨手推动,她最终做到了一国之君,主宰天下,然而却也失去了太多太多。
我并没有对李奴奴说谎,我真的认为她很勇敢,明白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看不到和杨矩的未来,至少她还能有这一分抱怨不公命运的勇气。
听我说罢,便知我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幽幽的自嘲一句:“纵然没人能一生如意,那我也当是李家最不幸的女人!一生之初,偶遇所爱,却也只能生生断了对他的全部念想。吐蕃。。。好,今夜过后,我只将蕃地视为余生的长安之乡!!”
爱情使人成长。怦然心动,她懂了何为爱,但这份感情不可以有始、终更无从谈起,只是她心底的秘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随意回忆的秘密。杨矩的出现对李奴奴来说也许并非坏事,这段无疾而终的短暂感情或许是她一生中最糟糕最不幸的事,只希望她嫁往吐蕃后能顺顺利利,我会一直为她祈祷。
“只是。。。”,她无不伤感:“想到吐蕃赞普,想到我。。。要在一个不喜欢的男人身边过一辈子。。。我。。。不甘心。自幼年入宫,从女官们偶尔的窃窃私语里,我早已懂得自己的婚事当由陛下做主,我甚至早就清楚那个素未谋面的吐蕃男人会是我的丈夫,我要嫁的人只能是他,一辈子都要忠于他。但在遇到杨大将军的一瞬,我确信,我愿意放弃我的一切,只求余生能和他在一起。因为,喜欢他这件事不是任何人给我的命令、旨意,它是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意愿,生平第一次。我也明白,我可以抗旨不嫁,结果恐是被陛下秘密赐死,对外则宣称我是暴毙,我并不惜死,死都好过余生绝望,只不愿因我而连累雍王宫的亲人们被陛下责罚。杨大将军送我出嫁,我和他的缘分也只有数月的漫漫长途,数月。。。我也该知足了。”
“是啊,谁又甘愿一辈子都活在’遵旨’里?奴奴,女人很笨,许多女人,不,所有女人的一生都会被爱情所左右,因而女人的一生都是为了她们心中的爱情而活。可并非每个人都能遇到自己曾期望的完美爱情,但这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遇到了那个人,可他对你却没有丝毫的爱意甚至好感,那感觉痛如切肤。你是幸运的,你不会经历那种痛苦,因为杨。。。他此刻仍不知你的心意。不要去问他的答案,永远也不要。若不能与所爱相守,能够拥有爱一个人的感觉,也是幸福的。杨大将军的确俊逸超凡,他很迷人,但其实,当日子渐渐远行之后,你会慢慢发觉,你心底的影子会愈来愈淡。而你的丈夫,你二人的结合深受大唐与吐蕃万民的祝福。我相信赞普会好好待你,至少他会礼遇你,因为你是上国的公主,你代表了大唐帝国、大唐的天子。数年后,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会倾注自己的全部心血抚养你们的孩子。那个早已变淡的影子,终会消失不见。”
如何会不心疼奴奴的失意,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帮不了她。换做以前,我会向李显请求更换和亲的人选,但如今,我的帮助对奴奴来说并非好事。她那单薄背影,承载了太多。
转过身,李奴奴与我快速的拥抱,轻轻的,真心的。
“公主,多谢您的开导。”
她离开了,我知道她会回去大殿,也许她会尽全力记住杨矩,然后彻底清空自己的心,再安安静静的履行一个吐蕃王后的使命,以文成公主的先例。
独立漆黑冷夜静静冥想,我深爱的男人,很巧他也爱我,我们都可以为了彼此不惜性命,但我们的爱情也并非十全十美,它明明只属于我们二人,可一路走来,却被诸多的人、事所阻拦、压制、破坏。而我现在所能做的,难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等待终结的到来,莫管是喜是悲。’。只能接受等待终结的命运吗?终结便意味着分离,那时的我们,是否有勇气面对这场分离?
“太平!你有何资格开导奴奴!你从来只会夺走属于别人的爱人!你没有任何资格谈论爱情!身为一个掠夺者,你不配!”
只听这番言论和恨意十足的语气,我清楚来人是谁。显然,李裹儿听到了我和李奴奴之间的那番对话。她已遭遇了切肤之痛,因为她被所爱欺骗,她被所爱拒绝,可她坚持认定是我的存在毁了她的爱情,是我的存在造成了她的全部不幸。
此刻的我忽觉悲愤,而这悲愤并非莫名而至。当我在思考我和旭论的未来时,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恰恰,她居然指责我没有资格谈论爱情!倘或她知晓我为了这场盛唐的相遇已等待了一千三百年,倘或她知晓我艰难的爱情之路远远长于她的生命,仅仅凭这两点,已足够她自惭形秽!她对我的质问,挑起了我想要发泄情绪的欲望。
“我有资格!”,我几乎是对她咆哮:“我有这世间最大的资格谈论爱情!你所谓的爱情,与我之相比实在渺小不堪!我所放弃的、我所经历的、我所付出的,非你所能想象!我知道你恨我,你每天都在祈祷,祈祷我的死亡早日到来,你定然抱怨上天待你不公!你自以为很可怜吗?他不爱你,你便是悲惨的?哈,没有!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得不到他的回应罢了!只是你爱的人不爱你!不怜你!而你自暴自弃,妄图用那些无良无序的乖张行为去引起他的注意,却只换得天下对你的鄙夷和咒骂,是你活该!!真正的悲惨,是两个明明相爱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陪伴彼此,却只能看着别人成全对方的幸福!这种感情,你永远都不会懂!”
李裹儿气愤至极,眼中顿现怒火。
“不!只要没有你,他一定会爱我!他其实是爱我的,一直是你在阻拦,他怕你,那些残忍的话并非出自他的真心。是你抢夺了属于我的爱情,无论你试图用怎样的举动和言辞去掩盖你卑劣的行径,我都不会原谅你!不错,我恨你,如果不是你在朝中根深脉广,我早已亲手杀了你!”
正月己卯,上亲渡渭河,送金城公主至始平,设宴百官,命随从臣子赋诗为主践行,念主远嫁异邦,上唏嘘涕泣,命改始平为’金城’,改百顷泊为’凤池乡怆别里’,赦金城死刑以下囚犯,免一载赋税。
二月初二日,李显率众返回长安,李奴奴一行人也距我们越来越远了。偶尔也会想起灞桥送别的那一日,风无意将车撵的珠帘徐徐吹开,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孔和杨矩无不怜惜的目光。
“唉。”
听我长叹,武攸暨急忙放下书本。
“可是身子不适?”
我笑笑:“我很好,只是。。。唔,只叹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