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瞪着我,我则对张易之怒目而视,后者却面不更色,似挑衅般连连向我发问:“公主如何称之’无中生有’?公主可敢为魏、高二人担保?!”
我跪地辩解:“神皇容禀!凡事不能尽听一家之辞!更何况,意图谋反乃不赦首罪,一发便牵连甚广,更是不可枉判、错判!魏公入仕已达三十年之久,以忠、明名扬朝内,神皇自是清楚;高丞,我之旧交,为人一向谦逊低调,凡做事,从来只看是否忠君、利国,又怎会。。。”
“让他说完!”
武媚命我住口,她只想听张易之讲话。我垂目不敢再言,心中懊悔不已,原来崔湜那天的提醒并非是空穴来风!可高戬明明对我说他自己未有不妥言行,那张易之接下来要说的又会是什么?如果他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武媚的面前信口雌黄,我又能如何证明高戬清白?
张易之道:“魏、高二人密言,’神皇垂暮老矣,命不久长,不若早择东宫尽忠’。”
武媚那张因生病而显露些许苍白的脸上多了两分红晕,这完全是被张易之的话气至暴怒的前兆,下一刻也许便是雷霆之怒。
“神皇请息怒!魏公与高丞断不敢背叛您!”
我再三叩首,希望武媚能看在我的份上放过高戬,其一是我相信高戬的为人,其二,谋反的罪名着实太大,我必须尽力保护高戬一家人。
“啧啧,”,张易之阴阳怪气道:“公主门下不乏俊逸的有材之士,何必独心系一人?!”
武媚的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张易之的挑唆极为成功,她顺话指我骂道:“李绮,你良心何在?!他们背叛我,他们诅咒我早日西去,你却要为他们辩白!那个高戬对你来说当真就如此重要?!”
我急的是欲哭却无泪:“女儿不敢!阿娘生我养我,在我心中,高戬的重量不及阿娘万中之一!女儿只是觉得。。。觉得。。。魏公亦牵涉其中,他乃四朝旧臣,在这朝中举足轻重,此案绝不能过早草盖,以防于您的英明有污!至少,您应给魏公一个自白的机会!”
我话音刚落,怕武媚动摇决心,张易之又来火上浇油,我胸中怒意难谒,只觉此刻脑中嗡嗡作响,索性不管不顾,即便拼个鱼死网破,只想先一吐为快。
“请神皇听我一言!半月之前,魏公可曾惹神皇不悦?”我仍跪在地上,姿态卑服。
武媚冷声道:“自然,彼时你亦在场,亲见亲闻。难道你已忘却?简直多此一问!”
我道:“是,我是明知故问。当日,魏公议邺国公兄弟二人乃神皇左右之小人,然神皇一向宠信邺国公,自然厌恶魏公之言。试想,被人指为佞臣,邺国公岂会不做计较?他今日状告魏公与高戬有谋反言论,是否全因私心?!”
张昌宗急急反驳:“神皇明鉴!臣绝不敢公报私仇,诬陷同僚!若有此举,甘为。。。甘为神皇所弃!”
紧跟着,张易之也向武媚赌咒发誓,绝不承认自己是挟私报复。对于一向迷信的武媚来说,她信张易之这套把戏。
“你们正是挟私报复!汝弟昌仪乃’洛阳令’,其恃势而骜,每逢衙参,从不依制向上司行礼,圣历二年,魏公任’洛州长史’,汝弟依旧我行我素,不参魏公,为魏公喝令退下,薄其颜面,此一结;次年,麟台监,你纵容家奴于洛阳南市纠徒闹事,甚至伤及无辜,魏公按律捕而笞杀,此二结;长安二年,神皇欲以汝族弟昌期为’雍州长史’,满朝文武唯魏公一人不附议,只因汝弟在’岐州刺史’任上时,由于他疏于管治,导致一州户口逃亡过半,而雍州所辖仅长安一城便无比重要,汝弟实不堪’雍州长史’之大任,此三结。有此三大过结在前,加之半月前被魏公指为君侧小人,你们如何能容他?!此我所以认定尔等污蔑魏公!”
我的离开其实更像是被武媚勒令退下的,她不想再听我的一字一言,因此命我跪安,然而可怕的是,她留下了二张兄弟,我完全无法预测他们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阴谋言论。
一直候在正殿内的上官婉儿应是听到了我们的争执,她想要细问一番,可周围的耳目众多,我不便驻足与她详谈。
我步速极慢,直到望见宫门时,才被苏安恒追上。宫规不允跑步,他这一路是快步流星,加之天气又闷,他跟在我身后努力的平复呼吸,难张口说话。
我边走边道:“可是婉姐姐派人寻了你?”
见他点头,我道:“看来,你已听说了我与二张在御前争执一事。唉,苦心经营的示弱之象就此功亏一篑,可我当时实在是无法子,总不能不救高六。”
苏安恒大惊:“竟与高丞有关?!二张为何欲对高丞不利?!”
“是,”,我道:“还有魏元忠魏公。”
“公主快道详情!我与上官娘子速想解救之法!”
宫中的这番博弈令我身心具疲,回府用了药,我便卧床休息,迟了一个时辰,芷汀外出回来向我报告。如我所料,武媚并没有就此放过魏元忠与高戬,已将二人收入狱中。此时的她还是偏信二张,更何况,她生性多疑、痛恨背叛。
魏、高二人被捕的消息如同秋风过境,毫不留情的吹去了那层浮于长安城之上的脆弱的平和假象。众臣心中各有各的盘算,但面临的问题都是一致的,他们明白,到了该站队的时候了。
自古以来,身处皇城之内的天子和太子恐怕是天下最矛盾的一对至亲。他们是名义上的君臣,更是血缘上的父(母)子。天子需要太子成材,也希望太子有所担当,能够仁爱明睿,不负祖宗社稷,不负天下万民;天子又怕太子成材,怕太子比自己优秀,怕太子热衷于权力,尤其是当天子逐日走向暮年时,他对太子的猜忌只会与日剧增。
纵然无奈无情,这却是每一位帝王都难逃的心魔。
历代朝臣深知其中玄妙和危险后果,却仍积极的投身于这场豪赌之中。得罪天子或是得罪太子各有利弊,可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选择,因为幸运赌赢的人将会赢得自己下半生以及子孙后代的无穷荣华。
“攸暨,你。。。”
武攸暨下值回府便来看望我的病情,我们互相看过彼此,便知对方均已获悉消息,并且,他告诉我武媚已晓谕众臣,明日将在位于紫宸殿东侧的绫绮殿内令双方当面对质,以示公允。
看起来,魏、高二人的命运将会被朝臣们对待此案的态度所左右,而事实上,朝臣们的态度便代表了他们的选择,究竟是天子还是太子。
觉得身上愈发的冷,我不由紧了紧被子:“先前派了芷汀去高丞府中接回柳意母女,却未能遂意,听闻亦被捕入狱。我甚为担心。”
“判决未定,谁敢对高丞的家眷用刑?更何况,一为孕妇,一为幼女,谁能忍心?”
“只怕张易之敢!这一次,他早已盘算良久,为的就是除去魏公与高丞!高丞行事一向小心,他怎可能在宫内与魏公密谋,而且还是谋反之事!如今,他一家均被捕,张易之若有斩尽杀绝之心,柳意她们。。。可如何是好?”
我伤心大哭,直言都是自己害了高戬,攸暨不解,我将前事一一道来,攸暨才知张易之对我图谋不轨久已。
“可恨!可恨!”
第二天的绫绮殿气氛肃杀,武媚未至,殿门固然大开,但众臣只得等在廊下,满眼望去,紫赤绿青,各色官服,三五成群,活像是把一座花园搬了来。他们悄声商议着,你能听到耳畔嗡嗡作响,却根本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太子!相王!”
上至三品宰阁,下至九品狱丞,他们欣喜于李显和旭轮的到来。这看似普通的举动却等于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料想不会有人助纣为虐。
我们事先已有商量,考虑到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李显尽量不做言论,一切都由旭轮代劳。虽说有可能会对旭轮不利,可至少能保全李显这位李家复政的主心骨和象征。
御史中丞宋璟奏言李显:“太子,魏相与高丞此番必是为奸人诬陷,还请太子能在御前力保他二人清白!”
李显方欲张口,旭轮抢话道:“宋中丞多虑,此事不当由太子殿下谏言!神皇英明,她必能公允评判,诸公毋需忧心。”
旭轮的回答并不能令宋璟满意,他似乎一定要听到李显的亲口保证。李多祚匆匆赶来,巧妙的拉开了李显与宋璟等人的距离。
转头看到跟在李显身后的我,甫一认清我,李多祚颇为无奈:“公。。。你。。。还是。。。还是亲自到场了。”
我笑着答礼:“‘东宫厩牧署典乘’李晚见过大将军!”
幼年相识至今,李多祚很了解我的性格。又碍于他人在场,他不再多说。
这场目的本是以示公允的当庭对质变成了一场莫大闹剧,身着素色麻衣的魏、高与锦服加身的张昌宗互相指责,咆哮不绝,令人不由唏嘘朝臣仪表尽失。最初,魏元忠还记得要为自己辩白,他越说越气愤,到后来干脆便变作对张昌宗及其亲属的当面批评,历数张氏兄弟的种种过错,不给张昌宗及武媚留丝毫颜面。
魏元忠说的是痛快淋漓,我忍不住直想笑,偷看珠帘后的武媚,她竟置若未闻,仿佛也在看戏一般,倒教我称奇不已。
“陛下!臣有人证!可证魏、高有心背叛陛下!”
张昌宗的呼号瞬间令大殿之内鸦雀无声,魏元忠也哑口无言,但下一刻,他反应过来。
“一派胡言!某实不曾有过叛逆言论,又何来所谓人证!必是你收买了他!”
武媚并未作声,一个中人道:“宣,凤阁舍人张说入殿!”
我暗道不妙,原来昨天我离去之后,二张向武媚亮出了他们的王牌,人证!一时之间我也是糊涂了,若被人发现做伪证,其惩罚之重难以想象,难不成,魏元忠他们真的说过什么令人挑错的言论?
一道挺拔身影才出现在殿门外,殿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张说见众人对自己怒目而视,道道眼光犹如银刃,不由得缩缩脖子,抚平胸前官服,微微垂首。
李显与旭轮均对张说此人毫无印象,我与他也仅有过一面之缘。六年前,契丹叛乱,’左羽林将军’苏宏晖任后军总管,入仕已八年的’校书郎’张说奉命任苏宏晖的随军记室,因他在战事中的表现可圈可点,曾得武媚口头赞扬。次年,李显回朝,旭轮解禁放出东宫。
张说将迈步入殿,众人竟一拥而上,引经据典,纷纷劝其不可与二张同流合污。他们个个慷慨激昂,眼前场景让久居宫廷见多识广的宫人们也惊愕非常。
左史刘知己挽其臂曰:“永昌元年,道济你策论第一,聪颖冠绝,岂能不知今日若做伪证诬陷魏公、高丞,必亏名于青史,累及子孙!勿因一朝荒唐之言,得为子孙之耻!”
张说甩袖,方解其束缚,那边宋璟又围上前对他疾言厉色:“张舍人,你我士人最重名节,不惜生死!你今欺我众人无妨,可天地鬼神难欺,道理循环,日后必有祸报!今宁可获罪流窜,亦不能为苟活而党邪害正!璟也只这一条性命,愿与舍人共努力,甘愿同死,以证魏公与高丞之清白!千秋功罪,在此一举!”
中人宣张说近前答话,宋璟无奈只得放行。
中人道:“神皇有问,下立者可是凤阁舍人张说张道济?”
“回神皇,正是臣下。”
“今有春官侍郎、邺国公张昌宗告罪人魏元忠并高戬有反言,引你为人证,你可敢在御前陈述实情?!”
话音才落,不及张说陈情,魏元忠指他怒喝:“张道济,汝欲同张昌宗诬蔑我乎?真若如此,汝亦国之佞臣!诸公牢记,今枉我死者,吾必以冤魂索命!”
众臣亦群情激愤,张说斜视魏元忠,讥讽他道:“魏公辅国三十年,今更贵为阁宰,不想言辞举动竟与里巷小人无异,实在有失我天/朝/颜面!”
魏元忠愕然,我心里直骂张说,生死攸关之际,魏元忠哪里还有闲心顾及什么言行举止,他往年曾数次率军出征,生性火爆、耿直,此时没对你破口大骂或是挥拳动手便是你的天大福气了!
见张说斥责魏元忠,张昌宗简直心花怒放,又恐夜长梦多,连连敦促张说向武媚据实以告。
面向武媚的御座,张说一拜至地,他正色大声道:“说与邺国公并为陛下之臣,陛下方才亲眼目睹,天子驾前,邺国公犹敢呵斥同僚,可想而知,其于朝堂之下,又该是何等威风,恃宠横行!”
见苗头不对,张昌宗疾走数步,欲拉扯张说衣袖,反被后者推搡跌坐在地,众人难忍笑意,只笑这张昌宗过份柔弱无力。
这时,张说吐字清晰,他一字一顿道:“陛下御前,臣不敢有丝毫虚言,亦不敢有负诸公众望,诬赖国之重臣!臣实未闻任何谋反之言出自魏公与高丞之口!日前,邺国公曾对臣威逼利诱,臣为自身计,不得已答允今日殿上对质之事!祈陛下惩罚,臣甘愿领罪!”
“诬蔑!纯属诬蔑!”
张昌宗竭力控诉张说所说都是假话,其余众人大喜,明白张说答应作证不过只是权宜之计。
发觉张说临阵变卦,张昌宗竟指张说与魏、高同谋,一口咬定张说也参与其中,有心背叛武媚。
事情演变到这一步,武媚终于看不下去,她亲口发问:“邺国公,你既告三员朝臣欲反我,证据何在?!”?
张昌宗稍一思索,得意嚷道:“陛下,张说曾将魏元忠比作我大周的伊尹与周公!伊尹乃商臣,然其不遵君臣之道,竟流放主公太甲;武王驾崩,成王继位,周公身为武王之弟、成王之叔,以成王年幼之故,擅行君权。此二人,皆不臣之臣,国之大祸!张说将魏元忠作比,其心可诛!”
“初,邺国公非以材学入朝,得蒙圣恩,不能服众,臣今日亲见,其腹中确实空无一物!”,张说不慌不忙的解释:“邺国公鲜读书,不通伊、周故事!太甲虽为商君,然其肆意布政,一味贪图享乐,不问民生社稷,惹天怒人怨,伊尹屡次苦劝无果,为天下计,不得已流放其至桐宫,太甲大悔,居桐宫三载,乃悔过自新,伊尹率文武亲迎其回毫都,后方有商朝鼎盛大业;成王年幼,主少国疑,周公因此摄政,为成王平定宗室叛乱,为成王东征西战,统一国土,仅六年,待大定之时,周公还政成王,成王得以顺利管理天下。大权在握,且军功赫赫,真若有心叛乱,周公早已得逞!”
“如此说来,你确言此话?”武媚冷声问他。
张说承认:“然也。魏公初着紫袍,臣与同僚登门祝贺。魏公自谦,曰’无功受宠,不胜惭愧,不胜惶恐’。臣曾对言’公承伊尹、周公之责,仅得三品俸禄,何以称惭’。伊尹与周公乃至忠之臣,古今共仰。说敢问诸公,你我自幼年开蒙,读书之人白首为功名,做官,当做为民请命的好官,做臣,便要做忠君利国的忠臣,谁人不以伊、周二人为仕途楷模?陛下,您慧眼识珠,任用魏公为相,若不令其效法伊尹、周公,又该让他效法谁人?!”
稍作停顿,见武媚不做言语,张说继续道:“满朝尽知,邺国公殊得圣宠,臣今若附和邺国公,明日仕途若扶摇直上,而附和魏高,明日恐有诛族之祸,可臣更惧魏公冤魂索命,故不敢蒙昧良心做伪证!”
张昌宗又惊又怒,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或许他从未想过,真的有人将个人的气节看的比性命还要重。他好不担心,唯恐自己这一次会栽在张说的手中。
殿中好一阵安静,众人都为魏、高、张三人的命运捏一把汗。
武媚忽问:“张说,圣历二年,我命朝中学士计四十七人助邺国公编修《三教珠英》,你亦在其列。依此说来,你与邺国公是有旧交的。”
“臣是奉陛下之命助其编修此书,然并无私交。”
武媚又不再言,众人干着急,不知她究竟做何打算。我与高戬对视,事及性命,他此刻也无法泰然处之。
我的举动收入武媚眼底,我对高戬的关心令武媚不快,她仍没有完全的相信魏、高无罪。
很快,中人代武媚宣布了她的决定,夺魏元忠官职贬其为端州(今广东肇庆)高要县县尉,夺高戬官职贬其为庶人并流端州,以张说反复之故,夺其官职贬为庶人并流钦州(今广西)。
骤然一片哗然之声,均反对之言,旭轮欲奏言,我暗扯其衣袖阻挠,自己却出列声援魏元忠等人。
“陛下!魏公与高丞之罪既无确凿实据,张舍人之错亦不严重,此判如此严厉,满朝不服!”
武媚急声反问:“孰君孰臣?!汝欲令我收回成命?!”
“臣不敢!”,我不甘心:“陛下初登基,万民归顺,四夷臣服。您选士一向不计出身,纳言不因喜恶,饱受天下赞誉。倘若今日之判不得更改,那,臣唯恐陛下会被人诟病不辨是非,亲信小人!同僚从此于朝堂之上缄口不敢言,正是害怕会冒犯二张,枉送性命!长此以往,陛下失了臣心,失了民心,最终失的,是陛下的江山!”
这番话说完之后,殿内安静的可怕。我勇敢的直视武媚,等待她的责骂。
一只手拨开了珠帘,再精心的保养呵护也难以阻止它的日渐枯黄,它指向我的方向,由于距离太远,也许我在武媚的眼中只是一个模糊的点。
“也只你胆敢对我如此不敬!与你相比,他魏元忠反倒是胆小的很啊!你今日之言,我会一一记在心中!不过,你要明白,我绝非不辨是非之君,但,今日之判仍不会有任何变动,他三人必须离都!”?
她说罢便离开御座,在上官婉儿与一众宫娥的簇拥之下慢慢的退去了侧殿。我继续跪着,后背、手心里都是汗,心跳加速,似乎刚刚武媚的一席话是在对我下达判决,我才是被控犯下谋反之人。
三十余年里,因为各种人、事,我和武媚曾有过数次尖锐的争执,我的勇敢从来都是假象,内心深处对她依旧惧怕。
翊卫奉命进内押解三臣离宫,我争取这最后的时间追上了高戬,不顾泄漏天机的后果,我让他耐心的等待两年,他一定能再回长安,至于柳意母女,我自会悉心保护和照顾。高戬被人架着无法停步,他努力的回首看我,说一定会保重自身等待回来。
大部分朝臣都跟随他们而去,鼓励、道别之语不绝于耳。意外的,张易之竟在此时现身绫绮殿,张昌宗兴高采烈的迎上前去与他耳语,后者听后点了点头。
张易之信步来到我们面前,他故意道:“公主对高戬果然用情至深啊,宁触逆鳞,亦要为其说情!”
我痛恨张易之,尤其痛恨他戴着薛绍的’面具’做尽了坏事,可我知道如今还不能与他正面交锋。
李显怒瞪张易之:“你欲如何?!好友被贬,难道我妹妹就不能送一送?我知你兄弟现正得势,可你莫要忘记,我母亲最宠爱的只有她!”
“太子殿下,”,张易之笑意平和:“这宫中多的是无辜,可在易之心中,最可怜的人莫过于您!我从一些老宫人的口中了解到您的许多过去,恕我直言,您的亲人并不值得您关心他们,他们有许多您不知道的秘密,其实他们才是伤您最深的人!希望太子日后能学会用心去看您的亲人,不要被表象所蒙蔽!”
李显脸色涨红,并不信张易之所言。
“妄想挑拨离间!我们手足之情永不会变!”旭轮咬牙切齿道。
“当真如此?”,张易之戏谑问他:“还是,相王殿下是在害怕什么?哈哈哈哈哈,六郎,我们走吧,今日,赢的是我们!”
尘埃落定,我与旭轮漫无目的在宫中走着,我提出由他照顾高戬家小的请求,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结局,我不想等自己死后,有人拿此事牵连高戬等人,他是个聪明的好官,他应该有更远大的前程。旭轮不问原因,点头答应了我。
“如果三哥获悉你我之事,你以为他会是何反应?”
我知旭轮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如实道:“他会杀了我们,可是他不会信,那是张易之,张易之害死了他一双儿女和未出世的孙儿,他如何会信张易之的话?!”
“那你认为张易之的话可有道理?伤了三哥的人真的是我们?”
不知不觉,二人来在了文思殿外。三十年前的冬日,我曾和李弘在这座殿中有过一段关于爱情的讨论。当时的文思殿早已荒废了数年,时至今日,近四十年,辉煌的建筑里藏匿着被厚厚灰尘掩埋的无数秘密。依旧无人看管,依旧满目荒芜。
“没有任何道理,”,我仍旧实话实说:“阿娘并非无缘无故废黜他,他的皇位也并非是被你抢去,是他自己一步走错,导致尽失天下。旭轮,不要在意张易之说的话,他只是一时得宠罢了,这天下将会是三哥的,终会是你。。。是我们李家的。”
他欲言又止,最后语气沉重的说了一个好字。
“我明白,”,我牵起他的手,发现它们微凉:“所有人都以为我对张易之的感情特殊,阿娘,三哥,婉姐姐,攸暨,芷汀,安恒。。。自从他出现了,他们都或明或暗的提醒过我,让我不要被他所迷惑。在你的面前,我坦诚,初见他时我的确。。。我。。。旭轮,我只是。。。他实在太像子言,而我又亏欠子言最多。。。你们并不知晓,当年子言临死之际,他问过我,问我有没有爱过他哪怕只一瞬,我骗了他,我说我爱他,因为真相太过残酷而我不能让他知道,可惜太迟了,就连善意的谎言他都不及听到便抱憾遗世。旭轮,我很怯弱,怯弱到除了能不顾一切的保护你,我做不到再如此对待第二个男人,无论他对我有多好。这些年,我一直内疚、自责,还有美萱,她曾指责我是害死薛绍的元凶,我不会反驳,因为她说的都对,我可以救他,我只是未尽全力!若我敢以性命相逼,阿娘还会把他送入诏狱吗?只有对你,我才不会疏漏任何一个危险的可能!”
言至最后,泪涕沾衣。
“我。。。月晚,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子言表兄对你感情深重,正如他亦明白你之于我何其重要。我很了解他,我相信他从未怪你,但你若因自责而试图将对子言表兄的愧疚还在张易之的身上,那你就是大错特错!子言表兄是这世上仅有的完美无瑕的男人,没有人能比得过他,张易之与他仅仅是面容相似,又如何配与他相提并论?月晚,张易之非常危险,因为他渴求的是权力!你应清楚,一个为了权力而来的人,他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杀人,很简单;阴谋,不在乎;肮脏,无所谓。我真的很担心你,我担心他会发现你对他的特殊感情,然后借助你来实现他自己的不良企图,若你被他利用,那可如何是好?!”
“若他敢窃取权力,我会毫不犹豫的亲手杀了他,一个男宠,不该妄想不属于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