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暨也无法子,只能宽慰我说:“兴许此事。。。还有转机。”
“是啊,或许会有,一切都要看神皇之意。”
转日清晨,奴仆将十余个储水铜缸般大小的檀木柜搬至后堂廊下。芷汀道夏日将至,这些都是尚宫局送来的衣、帽、鞋、袜、首饰、佩戴等物。
“另有二十余箱隔五日再送进府,怕公主要用,故而先送来了三中之一。”
“唔。他们手脚倒是麻利啊,记得女官们是半月前至府来给我们一一量体。”
“是,一十三天前。”
赶上敬颜过来,见有今夏的新衣送来了,她很是惊喜且好奇,问我可不可以打开柜子过目。
我轻轻的将她推向前,鼓励道:“自然可以,快些打开吧,喜欢何物尽管拿去,若是无一看不上眼,过几日,宫里还要再送一批,你再来挑便是了。”
敬颜眼珠一转,笑容古灵精怪:“我若把喜欢的都挑了去,阿姊如何?”
芷汀笑她:“真是个小人精!公主最宠你,香儿也让着你,从来府中送来的新鲜玩意儿不都是让你先挑?目下却还故意发问!实在教人又气又爱!”
敬颜咯咯笑着眼睛偷瞧我,我道:“颜儿,把自己喜欢的都拿走便是,余下的阿娘会派人送去给你阿姊。”
敬颜由芷汀等人陪着挑选东西,她童心未泯,调皮的拿了六七个赤色玛瑙镯套上了池飞的腕。看着快乐无忧的她,我心中再一次确信自己没有做错。
至五月上旬,武媚命人晓谕蕃使,因目前并无适合人选,她仍需时日斟酌,但请吐蕃赞普放心,今年之内必送人入蕃完婚。
我并没有因此便卸下心头愧疚,除非武媚明确说明不会选择季姜。
待武攸暨下值回府,一家人坐在饭堂里用膳,攸暨忽放下银箸。
他问敬颜:“何事闷闷不乐?”
我这两日忙于他事,对子女未多注意,这才见敬颜一脸郁郁之色,也担心她有不顺心之事。不想,被父亲一问,敬颜竟摔了银箸,这举动实在令我们大吃一惊,也莫名所以。
攸暨当即作色,我先劝住了他,然后温声问敬颜:“因何不快?你总要说与我们听,何必要对父亲无礼?”
敬颜好似十分委屈,眼眶渐红,她抽泣道:“听人言。。。神皇欲以我和亲吐蕃。。。只因。。。我是您的女儿。。。我不想嫁给蕃人!我实在。。。生来不幸。。。竟会是您的女儿!”
这字字句句便犹如一柄利刃,直插心口,反复划割,血流不止。明知她也是因为恐惧才会言语激烈,可一时之间,还是感觉自己无力承受她这般的无理指责。
她话刚落,攸暨大发雷霆:“是何混账言辞!难道你阿娘她生你养你还错了不成?!神皇何曾下旨要以你和亲吐蕃?这只是别人擅做猜测罢了!你为何不先问个明白,却要如此伤你阿娘的心!你跪下,向阿娘认错!”
敬颜心里堵气,不肯听话顺从。
攸暨伸手想要抓她,她后退两步及时躲开了,哭着嚷道:“是我错了么?蕃使入朝求婚,大周尽人皆知,我极有可能入选。可是阿娘。。。她明明可以劝说神皇,却无动于衷,什么都不肯为我做。还有阿耶,你亦袖手旁观。你们都不肯帮我!难道你们都盼着我远嫁吐蕃不成?!”
敬颜摔门而去,我想要去追,腕却被攸暨用力拉住了。
“让她走!最好她永远都离开太平府!不孝之女,她根本不知你在暗中为她做了多少事,只因别人的一句戏言便对你我出言不逊,实在不值得我们继续疼她爱她!”
努力的想要掰开他的桎梏,我生气道:“你怎能如此待她!她惧怕被神皇选中和亲,说了几句话发泄不满,何错之有?她是你的女儿,她的脾性你还不了解?被你我宠溺多年,一向是任性惯了,此时此刻,你不怪自己却要去怪她,这又是何道理?!速速放手!”
攸暨不放,二人继续争执下去,我心里着急万分,对早已缩在一旁不敢插话的崇敏道:“快去卧房找你二姐啊,好生劝慰!你告诉她,阿娘早已求过神皇了,绝不会是她被选中和亲吐蕃!”
我使了浑身力气拦住了攸暨,崇敏方得以顺利的跑出饭堂。攸暨这才肯放手,又指责我纵容敬颜。
“那我该如何做?无论如何,都要先向她解释清楚!攸暨,仔细想想,颜儿如今非常害怕,你我纵是她的父母,也无法感同身受啊,我们应体谅她。”
家奴来报,道敬颜独自出走,崇敏已带人去府外寻找。攸暨听后不声不语,我挥袖令家奴退下。
跪坐在攸暨身侧,我柔声劝道:“定要等她向我认了错,你才肯原谅她?天色已晚,又将近宵禁时刻,你就不为她担心么?攸暨,你只她一个女儿啊。”
他仍未说话,但是已听劝,撇下我大步向外走去。
没有太久的等待,我等回了他们父子三人,还有一位极是面善的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面相白白净净,气质文弱,五官平淡无奇,只一双微狭的眼睛里有着精明神采。
攸暨命崇敏先陪敬颜回房,他并不想在外人的面前议论那件事情。
攸暨对我道:“我们寻到她时,他正护着她,欲将她送回。”
我急忙道谢,感激不尽,年轻人有些慌张,张口道不敢受。
我道:“放佛曾在何处常见后生,后生可能告知?”
那年轻人未答,攸暨抢话道:“哪里就是后生?!你自是眼熟的,林甫乃长平肃王曾孙,目居‘奉宸备身’,常随神皇出行。只不过,宫中备身多达百人,你恐是不曾一一看清的。”
李叔良,其父李祎与高祖李渊之父李昞乃是手足兄弟,换言之,李渊与李叔良乃一祖共孙的堂兄弟。大唐立国之后,李叔良因是皇族而获封’长平郡王’爵位。武德四年,他在反击突厥进犯的一场战事中不幸中箭而亡,李渊赐其谥号’肃’。细算下来的话,我与这位年轻人还是堂姐弟,我们的天祖都是李虎。
只是,’李林甫’这三个字让我想起了一位史册中名声不佳的唐朝宰相,恰巧,那个人也正是出自李唐宗室。
我本笑脸致谢,忽然间便冷漠许多,攸暨与李林甫都看的清清楚楚,却也都不明原由。
李林甫嘴边噙笑,主动提出告辞:“公主,宵禁即刻便至,某不敢再多逗留,告辞。”
出于感激,攸暨坚持要亲自送他出府。等攸暨回来,也不提向敬颜解释和亲一事,而是在我的面前不停说道这个李林甫的诸多优点。
他欢欢喜喜的向我表达自己对一个可称陌生的年轻人的喜爱,我心里明明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却又绝不能说出,一个字都不能。
心藏千年秘密,但,到死也只能闷在这具躯壳之中。
“你不喜欢你这位亲人?”
他看出我的漠不关心,故而猜测是与李林甫有关。
我道:“亲人是不假,也谈不上厌恶,只是觉得。。。他并不适合颜儿,如果你有意将颜儿嫁他的话。”
“此人出身不俗,父家自不必说,其母乃’郕国襄公’姜行本的女孙,其外祖’内供奉’姜柔远你是认得的,深得神皇看重。”
“那又如何?我素不曾将姜供奉看入眼!”
这场谈话到此彻底中断,我借口乏累,独自回了卧房,暂时无心考虑任何事情。
稍后,门被攸暨推开,他进来后立即虚掩房门,见我合衣躺在床上,他小声道敬颜就在房外,她是特意来向我道歉的。
“告诉颜儿,她并无错,我也从未怪罪她。我已歇下,教她回去吧,明日再提。”
“哦。”
攸暨送走了敬颜,我坐在床侧沉默着脱鞋除衣。攸暨见我的情绪低沉,便将办公时所见所闻捡有趣的讲给我听,我终于勉力一笑,他激动的想要叩拜神佛。
“哎呀,我的月晚,可算肯对我展颜了!”
我钻进被子,怔怔的望着高阔房顶,长叹一声,道:“攸暨,你知我始终都小心翼翼的对待颜儿,生怕令她委屈。我的崇胤,他生下来只活了两天便去了,我也是曾当过母亲的人,我懂母子分离的那种痛苦,简直生不如死。我对不起相思在前,所以这十二年来,我对颜儿姐弟尽心尽力,或许仍有诸多不足,可我已然尽我全力,只想能减轻我所犯的罪孽,毕竟,我是令她母子三人分离的人。”
高大的身影覆盖了我的全身,攸暨的臂撑在我的头侧。我揉揉眼睛,指肚一片湿润。他吻我的眼,沿脸侧缓缓向下,又吻我的唇。
“曾几何时,你是这天下最无忧无虑的女儿家,你每天都笑着,你带着芷汀在大明宫中四处奔跑玩耍,好似,直到嫁给我,你开始哭,开始害怕,开始担心。月晚,我感觉是自己把你改变了,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该如何是好?”
看他故作愁容,我哈哈大笑,难过的泪水却肆意而出。
我早已忘了曾经的自己,一步一步,每一次都身不由己,每一次都悔恨痛苦,还是走到了这一天,可,还有每一个明天,还有未知与危险在等待我。清楚着结局,恐慌着结局,这种折磨简直令人窒息。
我拽着他的衣襟擦净了自己的泪:“如果明天我就会死,你当如何?此非戏言。”
“我一切均听你安排。此亦非戏言。”
捧起他的脸,我认认真真的用指描画那同旭轮相似的五官,忍泪道:“我死后,我要你彻底忘记我!不许再想我,不许再想任何与我有关的事!好好的活下去,和一个对你好的女人。到了那时,也许神皇。。。已往西天极乐,那么,去找回相思吧,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我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只请你告诉她,我错了。”
他不语只微微颔首,也许是答应了我。
他拥我入眠,良久,半梦半醒之间,听他低声呢喃诗句。
“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前出。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我睁开眼,对上一对染泪的眸子,薄雾缭绕的眼底,是我们从未分割清楚过的过去和未来。
“你我初见之日,你打翻了自己的石榴汁子,红了粉袖。雍王(贤)调侃你,当众吟诵此诗。那时误以为,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呵,直到此时此刻,你竟未曾。。。喜欢过我半分。我说的可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