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阿叔。”
小童儿哪里懂尊长、后生的区别,武文瑛教一句,他便跟着父亲学舌。敬颜和崇敏自然也是懵懵懂懂,倒是省去了免礼之类的虚辞。乍见新人,三个童儿皆喜不自胜,很快便玩在了一处,寸步不离。
“阿瑞千万仔细,莫要对你阿叔不敬。” 眼见孙儿活泼好动,武攸宁乐的胡须颤颤,如此调侃孙儿与侄儿。
武瑞正与崇敏角抵互扑,没听清爷爷在说什么。反倒是崇敏笑着作答:“伯父放心,瑞弟力气小小。”
武攸宁是崇敏的亲伯伯,他孙子却被崇敏认作弟弟,怎一个可乐了得。大人们笑不可抑,武攸暨佯装要打儿子屁股。
武瑞急忙护在崇敏身前:“阿叔不可!”
攸暨掩面大笑,武文瑛又气又笑:“是叔公!是叔公!耶耶才教过你,这便忘了么?!”
我羡慕童儿们如此稚气天真,抱过武瑞一连亲了好几口,才放他们继续玩耍。
燕氏道:“二十春秋,又是一代儿郎,啧,容颜衰老,只在眨眼之间啊。”
“阿嫂年方不惑,”,我好言宽慰:“你我不可失了心气,需比着高皇后的寿数活,这辈子尚未过半呢。”
听了这话,燕氏当然心情舒畅,抿嘴乐道:“真若沾了高皇后的福泽,再过五十载,岂不要我抱阿瑞的孙儿?啧,我可不愿揽这桩累活计。”
我接话:“阿嫂此时喊累,届时抱着敦实的玄孙儿,怕是旁人都抢不过阿嫂呢。”
满堂哄笑,燕氏眼角笑出了一片细浅的褶纹。无意与武攸暨四目相对,他立时冷了脸,移开了视线。
这一幕恰被燕氏撞见,她自然关心,问我是怎么一回事,又抚着自己的小腹:“仍不见喜讯么?”
我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与兄长高谈阔论的攸暨,稍犹豫,半真半假的答说:“馋猫惹人烦,不得不拦在房外,因而恼我。”
燕氏起先不解,继而掩口笑说:“也对,也对,断断不可惯着馋猫!你若不得歇息,神皇可要不悦呢。”
聊着聊着,燕氏的小女儿敬真伏在她怀里睡着了,燕氏轻柔地捋着女儿的发梢,满面慈笑。
“这二三载便要定下舅姑之家了,每每思及,总是不舍。”
我怎会不理解她的心情,亦情不自禁的叹道:“终是留不得,不舍又何用?父母大人能为女儿做的,便是千挑万选,优中选优,寻一个不教她委屈、不教她吃苦的好子婿。”
燕氏突然变了神色,凑近我,她道:“说到子婿,可知东宫将出一桩喜事?”
我心话一桩飞来横祸接连害了四条性命,此时的东宫又何来喜事呢。面对燕氏,我无需掩饰心情,遂直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燕氏道:“准或不准,我不敢保证。听梁王妃道,临淄王非是驯顺儿郎,神皇由是厌之,欲择一位名门淑女,纳为临淄王妃,以期临淄。。。”
“果是神皇金口玉言?三郎丁母忧,需满三载后才可。。。神皇不可于此时赐婚呀。” 我起身,恨不能立刻奔到武媚面前替李隆基婉拒这实为惩罚的赐婚。
燕氏慌张地拉住我的手:“阿谁胆敢违背神皇旨意?!”
娘亲含冤而终,不知葬地,无处祭拜,李隆基断然不会接受武媚赏赐的王妃,但旭轮又怎敢公然抗旨。无论这桩婚事是否出自他父子本意,免不得遭受非议,世人会如何看待李隆基?又会如何看待旭轮?
我绞尽脑汁却苦无解救之法,急的快要哭了,听武攸暨不咸不淡的问燕氏:“阿嫂不得展眉,可是月。。。公主为难阿嫂了?”
“哎哟,阿弟哪只眼看到阿晚为难我?”,燕氏笑嗔,指我道:“是阿晚。。。适才道脑后阵痛,我早年曾听过一则偏方,却是记不得了,很是歉意。”
攸暨眼皮一垂,逗弄着早已吃成肥橘的喵喵,随口道:“哦,阵痛而已,你忍一忍便罢了,竟值得教阿嫂为你挂心?呵。”
他怪我小题大做,我撇了撇嘴,无心与他争辩。他有点意外,大概本以为我会和他大吵大闹一番吧。
燕氏佯装生气,挥手赶走了喵喵,责备攸暨道:“胡白!怎可如此轻怠阿晚?今夜便煎煮药饮,你亲自给阿晚端去赔罪。”
他充耳不闻,头一偏,复是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皆是潇洒自如。
反倒是我,做错事般的气馁了,压低声对燕氏道:“我本就无疾,阿嫂不值得因我动气。”
少顷,众人一道入宫,在马车内,避着孩子们,我向柳意耳语道出梁王妃的内/幕/消息。柳意惊愕不已,道刘窦新死,武媚这般‘赏赐’,与杀了李隆基又有何异。
“不止临淄王,那位被钦定的贵女,只恐此生。。。唉。” 饶是柳意无不同情,却也与我一样,根本帮不得旭轮父子。
脑海里检索与玄宗私人生活有关的史实,世人耳熟能详的便是三个女人,发妻王氏,因久无生育,遂怀佩木符求子,事泄被废,郁郁而终,不得合葬;惠妃武氏,廿载宠爱不衰,只因出自武家,至死不得封后,身后追赠后位,享立庙祭祀;贵妃杨氏,家翁纳儿媳为妾,此恋惊世骇俗,堪比高宗武后,亦被后世无数演绎,家喻户晓。
如果这次赐婚当真无可避免,不久我便能亲眼看到那位倒了八辈子大霉的王皇后了。此时此刻,也许王家的小姑娘正在深宅大院内倚窗闲坐,憧憬自己的良人佳偶,又怎知,一道黄纸即将圈定她余生宿命。她陪他蛰伏禁宫,她陪他韬光养晦,可最终,李隆基南面称尊,书写他的不朽传奇,她却赔光了一生。
突然,马车停顿不前,崇简正在窗边,遂顺手卷帘,疑惑念叨:“怎不前行?”
尚善坊的太平府距洛阳宫只隔了一道洛水,由南至北,过星津、天津、黄道三桥,即是皇城的端门。马车停在尚善、积善二坊之间的大街上,连星津桥的石墩都没碰到呢。
车外,咴咴不绝,人声嘈杂,心话听这动静可是一场大堵呢,总不至是皇帝不准我们进宫吧。遂向窗外观瞧,竟是颇为壮观。
天街大道最是宽敞,此刻已是被装饰各色的马车堵的水泄不通,究其根源,乃因数丈外呜呜泱泱的一群人。仔细看来,那群人以装束不同分为两派,一则和尚,一则道士。再以人数论之,和尚明显是占了优势的,而他们正仗着这处优势在欺负道士。道士们好不震愤,却是无可奈何。他两派在一座道观前推搡拉拽,暂无让道的势头。
崇简带头捣乱,他非要下车去打探真相,幸好被柳意拉住了,又抱在怀里。我拦住了三个随声附和的小喽啰。
“苏姨姨与高先生果是一伙,管教我最是在行,竟分不出高低。” 崇简挣脱不得,只笑嘻嘻的对柳意道。
柳意知他话里有话,脸颊微红,先朝他肉厚的地方拍了一掌,斥道:“高先生悉心教你学问,你岂敢拿先生来玩笑?!阿谁乱嚼舌根!”
我也严肃的训了崇简几句,又捂住他双耳,笑对柳意道:“他非是无中生有,六郎至府算来将满二载,你二人。。。总要给我一个交待呀,我是留你。。。还是不留呢?”
柳意含羞道:“就快了,不敢劳公主费心。”
“哈哈哈,随你。”
这时,位于我们右前方的那辆马车的车夫不耐烦地甩着马鞭,扬声喝道:“贼秃与老道速速让行!车中贵人乃神皇之女,焉敢阻道!”
不消那车夫明言,只凭他车外的一应装饰,我早知他主公的身份大贵。却说这延安公主,名义上乃武媚之女,可其实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差着好几辈儿呢。怪只怪皇族这碗饭太难吃了,为求自保,她不得不练就一身逢迎拍马的本领,求着武媚认自己为女,又进献冯小宝,还给她儿子娶了 ‘表弟’武承嗣的女儿,混的是如鱼得水,武媚赏她不限早晚入宫面圣的恩典。
车夫搬出了延安公主,那帮人却不给面儿,仍旧在道路中央拉扯谩骂,真是比泰山还要稳啊。耳听得延安公主发了脾气,顺嘴骂了几句。我和柳意不禁偷笑,看她还有什么后招儿。
七八个奴婢得了令,列了一排人墙,冲着那帮人飞快而去,本是去扬威清场的,却铩羽而归,男男女女都哭哭啼啼的跪在延安公主车下。
柳意道:“白马寺?彼处是白马寺僧么?”
我道:“我听着也是白马寺,坊间道冯秃奴在这洛阳城里横行无忌,可此处直面皇城,料他不敢。。。”
“住手!尔等竟敢聚众斗殴!依律第三百又二,凡参与者,皆杖四十!若有双耳流血或口中吐血者,加倍杖罚!依律第三百又三,若有损坏门齿、耳鼻,瞎眼、骨折者,处徒刑一载!若损坏二门齿,则加刑半载!若十指折。。。”
这男声不敢说震耳发聩,至少中气十足,尤其在此时此地,绝对是一股清流,立时引得大家都想一观真容,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甘冒严寒做普法宣传。
我这里还没吩咐车夫,那边延安公主已探得,她家奴回道是侍御史周矩。
“周。。。矩?是那个为骞味道定罪的周矩?” 延安公主似乎不敢信。
“正是此人。”
周矩,颇有吏材,但为人处事却有点心胸狭窄。前有宰相骞味道,也算得一位厉害角色,当年裴炎‘谋反’一案便是由他担任主审。周矩时为下官,不知怎的,总也入不了骞味道法眼,甚至被屡次当众讥讽 ‘周公不能了事’,大有看低周矩之意。都说风水轮流转,逢诸王谋逆,骞味道被牵扯其中,主审官沦落为阶下囚,而他的主审竟是周矩,一句 ‘公常责矩不了事,今日为公了之’,干净利落地结果了骞味道和儿子骞辞玉的性命。究竟他周矩是依法判案又或挟私报复,那就仁者见仁喽。
我因心中好奇,便挽着柳意一道下了马车,盯住了那道孤伶伶的干瘪背影。周矩喋喋不休,声音愈发高亢激动,试图以一己之力扫清那些‘路障’,不料,被一个在旁冷眼观战多时的和尚所打断。
那和尚周身极肥,着簇新的青衣袈裟,胸前挂一串金丝菩提念珠,斜睨着周矩,满嘴奚落:“那郎君!俺见你只舍得役一匹老马拉车,必是俸禄不厚,官阶嘛。。。俺好心奉劝你,切莫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待俺们将贼道通通抓回寺中剃度,自会把这街道让与尔等!”
一言以蔽之,你丫滚犊子。
这顿奚落换谁也不能忍,可周矩又不能知法犯法,一出手就是四十杖啊。
见周矩被怼的只有干搓手生闷气的份儿,和尚自是洋洋得意:“延安公主饶是我主昔日恩人,亦不敢对我指手画脚,更何况你这,”,和尚扫了一眼周矩佩在腰间的龟袋:“呵,换一位金龟贵人与我来谈。”
唉,若非生就是皇族宗亲,否则官员们在宦海拼搏数十载能得绯袍者真是少之又少,已是祖宗有灵,安分知足。可恨一介恃势凌人的男宠招揽一众无德走狗,竟在天子脚下,无情鞭挞旁人的一生心血。
被堵在路中的达官贵人早就派出家奴打探,过了这片刻工夫,均已知晓和尚是谁人走狗。莫说腰佩金龟的三品大员,一品的皇亲国戚也比比皆是啊,可谁敢招惹冯小宝呢。
“阿晚。”
闻言回首,后方马车的窗口探出了燕氏和敬真,燕氏神色焦急,摆手示意我尽快返回车厢。我还没动脚,再后方,武攸暨兄弟俩乘坐的马车也探出了一个脑袋。
攸暨只手托腮,眼神似笑不笑的望着我:“真真好事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