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简拉了拉我的袖,可怜兮兮的望着我:“孙家阿叔既是薛家旧识,求阿娘在御前为阿叔美言一二。”
我没有错过孙佺那意外又惊喜的表情,但我没有让孙佺如愿。
“美言?好个笨娃娃呀!”,我笑道,拂了拂崇简风帽上的冰碴儿:“你舅父乃皇嗣,皇帝之嗣,是阿婆的亲骨肉。被派来驻守东宫的军士,你以为哪位是被随意择定的?你舅父若能平安,阿婆才能满意放心,则升迁指日可待。放眼朝堂,阿娘可寻不出比驻守东宫更清闲的美差啦。”
孙佺也不愿错过我的一言一语,一直侧耳倾听,似乎是听进了心里。其实我这番话是对也是错,毕竟硬道理全国人民都知道,旭轮再怎么有 ‘错’ 也是武媚的亲儿子,总是比武承嗣这个侄子更亲,大局如何落定,还得看武媚的心意最终偏向儿子还是侄子,大家都在猜,但也都更想豪赌一次,赢下半生富贵。
“阿母!”
“崇简!”
我抬眼,视线穿过稀疏风雪,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直往大门而冲,旭轮落后二三步,最后则是一名军士。
是幼明,是我的儿子。
心底反复的欢呼着,但我只能以微笑迎接我日夜思念的骨肉。那雪娃娃似的小胖墩又长高了一二寸,裹着淡紫飞银丝的簇新冬袄,似乎是嫌弃衣服笨重,一双不安分的小手不时的拉扯衣襟。
“姑母万安。” 李隆基虽是在问候我,但光亮亮的眼睛却是不错珠的看着崇简。
崇简也是兴奋不已,把随身的一样玩具塞给了隆基:“你拿去顽!我们府里还有呢!”
“不打紧吧?” 这后一句是问孙佺,崇简还是担着心的。
我终于看到孙佺露出了一丝笑模样,他很是和蔼的答复崇简:“不打紧。其实豆卢孺人的家人偶尔托我们送一些物什进内,诸太监、尚宫并不拘着。”
“阿母!” 发现我只为李隆基拍打风雪,幼明满心堵着委屈,急忙摘去风帽露出了整张小脸,生怕我没认出自己:“阿母!阿母!”
我这才慌了,顾不得想什么表演三要素,把风帽压回小脑袋上:“幼。。。幼明,姑母当然记得幼明。”
喉口已发紧,我泪眼婆娑,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紧紧的握着幼明冰凉凉的小肉手。旭轮解释,说今日要带幼明入陶光园面圣,是武媚的意思。
“家宴,你不宜饮酒。” 旭轮别有深意的看着我。
我点头,佯作镇定,冷汗却沁透了内衫。早就担忧,武媚不会轻易被我的小伎俩骗过,她忍了两年,终于要求证了。
我们奉旨赴宴,隆基则只能留在东宫内,恋恋不舍的与崇简洒泪挥别。那眼神里流露的又何止是不舍,还有羡慕甚至是妒忌。
如果自由只能由旁人施舍,如果举目所见永远都是四季不变的高墙,更甚至禁锢了你的恶人是你本可以倚靠的至亲。。。遥望江南,我仿佛跨过了千里距离与李显面对着面,看清了与李隆基此刻如出一辙的神情。
崇简非常喜欢幼明,我估计任谁都抵挡不了一个会卖萌撒娇还会不停夸自己 ‘真好看’ 的小宝宝的巨大魅力。旭轮是满脸慈爱的凝望儿子,我却看不下去了,我承认崇简的五官遗传了他父母的全部优点,但幼明也不至于如此。。。
“原来如此!” 我忽然注意到幼明那无比渴望的小眼神一直盯着崇简悬在腰间的琉璃麒麟,那本是李治在旭轮十岁生辰时赐下的如意,后被旭轮改造为麒麟挂饰送给崇简,愿兄长的儿子能康健平安。
如此油腻的表演,最终目的是为索求自己看中的宝贝。哦,这个小宝宝真的是极富心机啊。我开始检讨自身,结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旭轮捂脸,故作无奈道:“有子如此。。。唉!”
我斜他一眼:“横竖是你的亲生骨肉,再是不堪,此时已由不得你后悔。”
旭轮莞尔视我,我整颗心活像被浇了蜜糖,又如暖春降临驱散了风雪,我不自主的含羞垂首,视线落在了幼明身上,那承载着我和旭轮全部希望的稚子,迈出的每一步都很清晰,只两寸长的小脚印也会逐年变大,变得愈发踏实且坚定。
我终会死,旭轮也难享万岁,可我们的子孙后代,必将以最忠实的方式纪念着我们曾存在,曾相爱。
“我从未后悔,只恨它太迟,太短暂,不及看清曦光。”
这情话实在悦耳却也实在羞人,害得我不敢抬头。岂料,旭轮还不肯饶过我,突然自保暖的皮尉中抽出手,故意挽了我的手臂,我顺势向他靠去,于是二人的肩轻轻依偎着。虽隔着一层又一层衣衫,却仿佛仍能触着属于他的温度。
“阿妹让出一二尺远,看来心中对我是生分了。” 他颦眉,故作埋怨。
我哪里舍得挣开他,只口不对心的嘀咕:“过会子人多眼杂,与你之间让出这一二尺,是为落得耳根清静。”
今日随从侍奉的奴婢是范云仙,他一直听着我们的对话,急忙笑着劝解:“皇嗣成日念着公主是否欢欣如意,公主对皇嗣始终不背不弃,忠心耿耿,甚么一尺二尺,即便为宫墙所隔,可二位贵人的心总是连着系着呢。”
旭轮回头笑视范云仙:“我怎是成日念着她?云仙,安敢胡白?!”
范云仙好不委屈,直呼冤枉:“仆岂敢同着您无中生有?公主,昨夜雪落时,皇嗣倚窗观雪,口中念念有词,说公主最喜雪日,转而又为公主担忧,怕公主顽雪染了风寒。”
旭轮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他专注的望向前方不远的幼明,更紧的挽住我手臂。既然不知来路,便该珍惜与所爱之人的每时每刻。
“深夜扬雪,”,我抿嘴一乐,起了玩笑心情,便问范云仙:“想来也是别致一景呢,可有哪位佳人陪伴皇嗣赏雪?”
范云仙脱口便道:“皇嗣每夜守着六郎君,父子同榻,自是不留任何娘子侍寝,昨夜亦然。”
旭轮附耳笑嗔:“安心了?”
我点点头,心里一时高兴一时又深觉愧疚,怀着这般复杂心情一路行至陶光园。旭轮与我挽手同时到场,自是引来无数目光,但更引人注目的却是正被崇简背着的欢呼笑语的幼明。
一个被囚禁的皇子与哪个女人生儿育女本就不值得打听,因而在场的亲贵近臣大多并不知晓幼明的存在。大家不过是看到洛阳宫最骄傲的孩子王竟如此屈尊降贵的陪着幼明玩耍,这才多了几分好奇。
惠香拉着敬颜、崇敏朝我们迎来,我教导三个孩子向旭轮行礼。很快,幼明像小鹿似的蹦蹦跳跳的围了过来,几乎是脸冲着脸,对敬颜左看右看。
我拉开了幼明,逗问孩子:“对表姐这般不舍移目,是想讨了表姐作新妇么?”
幼明是听不懂的,本能的朝旭轮张望,旭轮笑容满面,但故意不帮儿子。幼明又望向了提问的我,最后笑眯眯的冲着已躲在惠香身后的敬颜道:“阿姐真好看!”
出人意料的是,站在一旁的崇简竟为此而吃醋,小声嘀咕道:“哼,方才还夸我好看呢,小滑头。”
我和旭轮顿时开怀大笑,对古灵精怪的儿子真是怎么爱都爱不够。
攸暨顶着一张挂霜的冷脸来在面前,斜睨着无知傻乐的幼明道:“我这次女资质平庸,不敢高攀皇嗣少子。”
老天爷啊,我真是想逃都没路啊,两座大山把我的出路堵的死死的。旭轮与攸暨约好似的都看着我,只等我开口会帮谁。
其实吧,武周皇朝如昙花一现,如果真把敬颜嫁给幼明,何尝不是对敬颜的保护呢,况且敬颜是我养大的孩子,我对她的品性也很是放心。可这样的决定无异于打了攸暨的脸,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这时,有妇人爽朗笑道:“难怪神皇今晨忽道要宣见六郎,啧,六郎有大福啊,我这一扫量。。。竟有三分类御容呢。”
来人为内宫大监姚神表,官阶二品,年近半百,风韵犹存,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很得武媚信任。永隆元年的冬日,姚神表与内道场智运禅师曾奉命往龙门造像供佛。
不消旭轮教导,只看那姚神表笑容可掬,幼明便清楚她对自己并无恶意,快步上前行礼。
“姨姨万福。”
姚神表更加开心,一把抱起了幼明,拍拍他小屁股,哈哈笑道:“我看着你阿耶与姑母长大成人,哪里会是你的姨姨?”
幼明立马就改了口,粉嫩嫩的小嘴去亲姚神表的脸颊,却粘下了一些脂粉。我和旭轮简直哭笑不得,姚神表毫不介意,连声唤着乖乖,还不忘叮嘱幼明该如何参拜武媚。
旭轮笑说:“接旨之后,我曾教导了半个时辰,这小子还算聪颖,约莫是记住了。”
姚神表凑近来,压低声对旭轮道:“神皇特意宣见六郎,可见并未厌弃六郎,如若六郎能得神皇欢心,此于八郎你并非坏事啊。”
“大监美意,旭轮铭记。” 旭轮自然是道谢再三。
人走茶凉,按如今的年景,也只有内宫这些不需要站队分帮的旧人们才会真心实意的对他好。这为人处事啊,如果做不到锦上添花,别再雪上加霜就是良善之举了。
武媚驾到时,一眼就注意到了被姚神表牵着手的幼明。我发现她神色微怔,便匆忙移开了视线,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四肢发僵,随着众人跪礼问安。
“蒙神皇降恩宣见,臣李隆悌不胜荣幸,不胜惶恐。” 稚嫩的嗓音,甚至吐字发音还不甚准确,在这万籁俱寂时,幼明出列,小大人似的向武媚行礼请安,立即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余光可见,幼明跪在雪地里,叩首时整张脸都粘了霜雪,我不禁心如滴血。
我感觉武媚大概在端详幼明,因为她隔了一会儿才淡漠的说道:“起身吧,小子,你不冷么?”
听幼明谢恩之后才一字一句的说:“回神皇,冷极了,可阿耶教导不许忤逆神皇,神皇不允臣起身,臣便跪地侍奉。”
武媚轻笑,近处的侍臣们这才敢赔笑。我稍抬眼皮,注意到幼明没有直视武媚,做的很好。
“来,你过来。”
武媚伸出了手,幼明没学过如何应对,于是不知所措的回望旭轮。旭轮快速出列,轻推着儿子一步步行至武媚近前。
“臣子天性愚钝,乞神皇勿罪。”
“嗯,的确不够聪明,万幸比他阿耶要强。进殿吧,我孙儿这小手没得一丝热乎气了。” 武媚如是道,牵起了幼明的手。幼明仰脸甜甜一笑,武媚报以慈和笑意。
我心不慌了,却是一头雾水,则天大帝这是要唱哪一出啊?我茫然的随众回到殿中,看着武媚落座,看着幼明立身在宝座一侧,看着武承嗣和武三思数次耳语。
“那李六郎当真是阿袁所出?”,攸暨的声音忽然在我耳畔响起:“依着我看。。。”
我也是精神紧绷太过敏感,不自主的斥道:“难道你竟疑心六郎的生母另有。。。哼,神皇偏要宠爱六郎,你欲反对不成么?!”
攸暨倍感莫名,不愿理会我,他本想走开,又忍不住对我解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何苦为此动气。”
此情此景,我心知说多即是错多,索性缄口不言,拿起玉箸,迅速扫视一圈面前的食案,随意的夹起了一块‘玛瑙鱼’。勉强留存到冬日的石榴还算饱满多汁,果粒的酸甜清香在蒸煮时渗入了鱼肉,品尝时,鱼肉本身的鲜美软嫩更为突出,口齿间余香无穷。
未料,我的沉默却教攸暨误以为是赌气,便凑近来哄我,神色焦急。
“我怎会因此而恼你?”,面对攸暨的诚恳态度,我有些哭笑不得,随手轻推他:“快去旁处吃酒,不许烦我。”
攸暨却不答应,伸指点了点我的唇,耍起了无赖,笑嘻嘻道:“口不对心。你既是这般说辞,心中必然仍恼我呢。我不走,偏要粘着你。”
“好个粘皮难甩的黑摩膏!”
“嘿,这黑摩膏可是一样好物,止痛生肌,中和气血,强壮筋。。。”
“嘿,你是背着我拜了元禧为师不成?讨打!”
“那你打嘛,就算被你打死我也甘如饮酪,绝无怨言。”
大庭广众,尤其武媚正在场,我不能真对武攸暨上演全武行,无奈之下,我送了攸暨一个杨元禧同款白眼,随即别过了脸,万万没想到,居然毫发不差的触上旭轮异常深沉的眸光。
糟了个大糕,我怎能忘记自己的一切言行都在旭轮的视野范围之内呢。我手足无措,不由自主的朝旭轮的席位倾身,结结巴巴的试图解释。同时,攸暨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也几乎是与旭轮对视,立时换下了那副没脸没皮的无赖态度。
准确来讲,其实他二人现正狂吃彼此的醋。旭轮的原由自不必过多解释了,打从二十年前他就看不惯总围在我左右得啵得啵的攸暨;反观攸暨的妒嫉心却是近年才突然爆发,怪只怪我亲口承认为保护旭轮而不惜伤害攸暨,所以攸暨对旭轮的不满可想而知。。。唉,被夹在中间的我真的是非常无奈啊。
“阿妹。” 旭轮对我举盏,唇角浅浅一扬,可眉睫却隐忍着不悦。
我急于起身,却被攸暨牢牢地按住了手。只见攸暨笑似春风拂面,朗声对旭轮道:“不知我今夜可否有幸与皇嗣对饮?”
武攸暨的酒量如何,我心中有数,时常呼朋引伴出入风月场所,免不得喝酒助兴,千锤百炼,攸暨早就练出了一副鲸胃;可旭轮对杯中物向来不感兴趣,至少大家甚少目睹他的醉态。在我的印象中,旭轮上一次贪杯是在庆祝武媚登基的夜宴上,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闷酒,他最后几乎是趴在地上呕酒。
我还来不及劝阻,旭轮已饮尽一盏,我只见他喉结滚动了二三次,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更像是在吞酒。
拼酒这种国际赛事呢,谁喝第一杯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喝下最后一杯。旭轮落盏时,攸暨眼神不屑,跟饮了一盏,几乎是一口闷。
如此反复数次,攸暨未曾预料旭轮的酒力尚可,竟能与自己较量一番,不禁有些恼火,手速不自觉的加快,毫不含糊的不停的给自己灌酒。我担心急酒伤身,更担心二人趁醉闹事,便不管不顾的拉住了攸暨。
“你退让一步,好么?”,我尽量保持笑容,低声的恳求攸暨:“阿兄不常饮酒,他。。。”
看着我的困囧模样,攸暨得意一笑,贴耳轻问:“说来说去,你还是关心皇嗣呀?哈哈哈,当真以为我有这份闲心与他比试酒量?哼,我是看不惯他将你为他的付出统统视为理所当然!论理,昔日他贵为至尊,不曾予你恩惠;论情,固然是同胞手足,可一人之力何其绵薄,你能帮他的。。。唉,月晚,你不该因皇嗣的失意而给自己施压,甚至赔上性命啊。罢,谁教你是我的克星呢?既然你开口求我,我必会应承你,但你亦要立誓,今夜起,你需视我与皇嗣同样重要,你若有十分关心,需分我二人各半,不准偏心分毫。你可愿?”
如此要求与我的猜测大差不差,我不假思索的赌咒发誓,什么娘亲哥亲不如夫君最亲,什么当牛做马绝无怨言。。。反正哄的武攸暨很是满意,他言而有信,面向旭轮作揖认输,并奉送花式谦卑言辞,却换回旭轮愈发不悦的凝视,此亦在我意料之中。
因攸暨与旁人叙话,我这才抽身来在旭轮身旁,而旭轮一字不发,甚至不肯看我,我再三劝慰竟无济于事。原本的紧张全然被好奇所取代,毕竟乱发脾气乱吃醋的旭轮还是比较罕见的嘛。
我颇为无奈,只能默默的把几样甜品推到了旭轮面前:“你吃最好,不吃我也没奈何。攸暨先前的言行并非无缘无故,我因你而。。。担惊受怕,他一一看在眼里,才会对你生怨。可其实,你每遇险,攸暨都会全力相助,你便当作欠了他,莫要与他制气,可好?”
旭轮仍是沉默着,少顷,那落在我脸旁的眸光总算恢复了我最熟悉不过的温柔。
“我何尝不懂你的难处?”,旭轮的一呼一吸都沾染了些微酒香,而我再是贪恋却不敢继续靠近他,即便只是寸许距离:“可我总是忍不住。。。月晚,我害怕,我怕极了!倘或你的驸马不是他,我兴许不至如此惶恐。”
我清楚旭轮因何而怕,不曾讲明期限的囚禁可以摧毁这世间任何一个人的意志力,囚徒随时面临最严苛的折磨,都只因看不清下一步。旭轮从未渴望过什么名望富贵,甚至为了我的安全他都不敢抱有能与我长相厮守的奢望,横不过是求一份自由,彼此遥望,足矣。
而旭轮梦寐以求的自由,却被攸暨所拥有,而攸暨对我有过救命之恩,是我最为感激的男人,不止如此,他如今还是我的丈夫,我们可以时时刻刻相见,不分昼夜的相见,不需顾忌任何猜疑的相见。
我不禁叹息,此刻我的手只能触及到旭轮的袖缘,我甚至不能握他的手安慰他。
“对不住,”,我低下头,说不清心情是愧疚还是无奈更多一些:“我坦诚,我对攸暨。。。”
“公主,神皇宣公主近前。”
御座距旭轮的席位也不过四五丈的距离,但与上官婉儿同行,恍惚间似踏入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幽深小径,满怀忐忑的踩下每一步。
天啊,这个聪明无比的女人洞悉我与旭轮的秘密,而我们之间已生嫌隙,她将在李显还朝之时成为他的妾,继而成为能左右大唐社稷的皇妃,难道我就这样无动于衷,把爱人、儿子和自己的命运统统交由她的心情来主宰?
不,我侧过头,匆匆一眼,瞥见虚假笑意蔓延在上官的殷红唇角。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意志力顽强,千方百计地去达成自己认定的事,无论付出怎样代价,所以,她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也只有唯一的选择了。
武媚宣见是为教我欣赏一座盆景,二尺见方的瓷盆,土壤覆着翠绿青苔,竖着一株人高的娇娆红梅,有人为了应景,又洒了银泥薄屑,远看着似殿外的鹅毛白雪一般。
“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我绕着盆景缓缓踱步,一边笑说:“值天地间一派白茫,也只有梅不惧凌寒,生出这一抹别样朱色。”
武媚点点头,指着那红梅道:“此为黄州刺史入贡。州内有寺名 ‘江心’,乃贞观年间尉迟恭耗钱修建,梅树便长于寺内,为晋时高僧支公所植。传闻那株梅每岁花开二度,或朱或雪。咱们有眼福啦。”
我心中称奇,自然便对这盆景高看了一眼:“竟是晋时古梅!想这四百余年,九州征战不休,生灵涂炭,而江心寺的梅树竟至今完好,真是得天眷顾的灵秀之物啊。”
余光不时的扫过不远处的幼明,生怕孩子会突然跑过来粘我撒娇。万幸,崇简佩戴的琉璃麒麟对他的吸引力不小,他一直围着崇简玩耍。
一行宫娥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牢丸与羊羹等节日饮食,我因饥饿,向武媚谢恩之后便闷头吃嚼,细嫩肉馅掺了喷香的猪油,三个大饺子下肚便有了饱意,又喝了小半碗酸汤解腻,胃里就再没了空间。
众人妙语横生,内容宽泛,就一个目的,哄武媚高兴。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梅花盆景,纷说幸赖武媚福泽深厚,自己沾光方有幸一览晋时古梅。
拍马屁这种能提升人生高度的技能我还是很有自信的,便在武三思老婆话落时立马接话道:“昨日听阿戬道,古人云,梅乃四德具备之花,发蕊为元,万物始新;开花为亨,凡事无阻;结子为利,寓意收获;成熟为贞,此生完满。是为元亨利贞,四德之花。”
武媚稍一思索,含笑问我:“哦,阿戬便是你提过的高娘子之堂侄?”
待我回答了,武媚又问起我的门客是否又讲了稀奇古怪的趣事,或是坊间近日有何热议。
“这。。。”
我这几天确实没听到什么好料,想了想,我提起了李昭德,说百姓们无不颂扬武媚圣明,选了一位能真正为百姓着想、为百姓办实事的好宰相。我这边厢花式恭维武媚,御座另一端,武承嗣没好气的斜眼瞥我,又转头与武三思嘀嘀咕咕。
这一幕被武媚瞧见了,她教武承嗣近前一步,用拉家常的语气对他道:“自李卿上疏请建旭轮为储,我晓得你心里一直堵着气。”
武媚言语间并无责怪之意,可武承嗣闻言大惊,随即跪地:“侄儿万死不敢生怨!侄儿只是。。。只是。。。恨那李昭德插手我武家家事!”
武三思随声附和,仗着嘴上功夫好,什么难听就说什么,把李昭德贬低的一无是处。很快,武媚就听不下去了。
“住口吧!”,武媚眉宇微颦,表情比先前凝重许多:“李卿纵是做过千百件事皆不如你意,却是为我授意,你有二话不成?自我任昭德为相,朝务轻减,偷得时辰安卧,是因昭德代我劳苦,非汝等所及。汝等认是不认?”
二武哪里敢在此时哭累叫苦,都唯唯诺诺的称是,不敢多话。
“阿叔衣袍真好看!”
这时,幼明一溜小跑,居然停在了武承嗣的身旁,开口就夸武承嗣通身的亲王行头,甚至十分谄媚的用小手去拂武承嗣靴面上的浮尘,最后还不忘向武承嗣鞠躬行礼。
别说是我,就连有着丰富育儿经验的武媚也看不懂这小童儿的心思。武承嗣仍旧双膝跪地,他勉强抬起头,忍不住扫量了一眼向自己大献殷勤的小不点,一头雾水。
我一时也看不透,只得静观其变。紧接着,只见薛崇简笑眯眯的对幼明说:“朱紫为贵,爵分九等,魏王贵为正一品亲王,啧,吃穿用度,无不是气派雍容啊。”
幼明一边听,一边低头看自己的穿着,然后非常疑惑的看向了崇简,意思是自己也穿了紫衣,可自己并不是什么亲王。
崇简双眼发亮,笑容里明显多了一丝狡慧之意:“你五位兄长皆为亲王,故而你嘛。。。神皇。”
崇简向武媚行礼时,我方明白他才是这出戏的导演,也明白了他在来时的马车里突然间乖顺的原因。
“孙儿有罪,不应妄测圣意。因神皇向来慈和大度,孙儿乃敢妄言您会册封皇嗣少子为亲王。”
骤然,一滴冷汗自鬓角沁出,滑至腮旁,将落未落。此刻的我只想拽过崇简结结实实的胖揍一顿。
不错,武媚贵为天子,她如果册封孙儿为亲王,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她先前牵手幼明的举动也昭示了她并不讨厌幼明。可无论封是不封,也不会任一个黄口小儿在眼前指手画脚。
放眼四周,一帮子姓武的都是看好戏的可恶嘴脸。武三思虽是耷拉着脑袋,可他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旭轮快步赶来,准备帮我求情。正与人对饮的攸暨似被烫了嘴,甩了酒盏,也火急火燎的飞奔过来。
古往今来,子女之过即是父母之错。我叩首请罪,直言是自己教子不善,今后必严加管教,绝不敢出此悖妄言论。攸暨挨着我跪地,争功似的大包大揽,说都怪自己鲜少顾家,对诸子女不管不问云云。
旭轮与崇简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且只是舅父,想寻一个借口都困难,他只是默默的跪地,又拉着不明缘由的幼明也跪下。
武媚倍感意外,双目之中流露的神情不似作假:“你们。。。我何曾怪罪崇简?难道我吝于册封六郎为亲王?平身吧!”
三人齐声谢恩而后起身,幼明却仍跪着,有板有眼的行礼,叩谢封爵之恩。武媚招手示意幼明近前,幼明这才起身,欢快的跑到了武媚座前。
“欲以何地为封国?” 武媚神态慈祥,想是见幼明稚气可爱,便爱怜地揉摸孩子稀疏的头发。
闻者无不震惊,封一个牙还没长齐的孩子为郡王已是天恩浩荡,看这情形,武媚居然还让这小屁孩自己挑选采邑?!我估计距皇位一步之遥却遇千难万阻的武承嗣此时正默默哀叹人各有命吧。
幼明摇了摇脑袋,小身体倚着武媚,一副苦恼表情:“臣不知,”,说罢看向了崇简:“表兄封国何地?我要傍着表兄。”
崇简正笑着,这时却沉叹一声,格外委屈的作答:“我原是外姓旁人,断无资格讨封呢。”
“胡白!”,武媚面色一沉,仿佛非常生气:“说,阿谁骂你是外姓旁人?!崇简乃我亲孙,何人胆敢欺侮?”
我偷眼一瞄,果不其然,挤在人堆里看笑话的武崇训等顽童们再也笑不出来了。我直替李守礼抱屈,啧,都是李贤的亲儿子,这待遇咋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崇简也不作答,嘴唇哆嗦着,表情愈发委屈了,金豆子在眼眶里直打转。我心中不禁发笑,薛崇简啊薛崇简,国内最强的演技派就是你!可下一秒,我就被无情的现实打了脸。
哇,幼明放声大哭,一转身,扑抱住了崇简,那哭的真叫一个闻者伤心啊。
“表兄无封,我也不要封赏!!”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原来李隆悌才是真影帝,自然流,毫无表演痕迹。悄摸的瞥看旭轮,四目相视,二人都是苦笑。这宝贝疙瘩啊,心眼肯定比孙行者还活泛,以后怕是五行山也拿不住他。
看着小哥俩哭成一团,武媚大为感慨,温声劝住了二孙,亲口道要封崇简为郡王,择吉日行礼。
“启禀神皇,”,我抢在崇简谢恩之前婉谢恩典:“小儿年幼顽劣,况于国无功,万万担不起如此厚赏!”
武媚要赏赐自己的亲孙儿,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崇简非武非李,愈多的恩赏,随之而来的是愈多的猜忌,反而对崇简大为不利。
旭轮也道:“神皇,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阿妹不敢承赏,臣亦不敢。”
最终的结果,崇简获封郢国公,从一品,秩比从四品太中大夫,虽是散官而非职事官,可他从此之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吃皇/粮的公/务/员了。至于幼明嘛,武媚留话‘改日再赏’。
横竖幼明也听不懂,只看崇简喜不自胜的跪地谢恩,便也跟着叩头,武媚笑的合不拢嘴,赏了一堆金玉珍玩。
“仔细观瞧嘛,”,这时,武攸暨眯着双眼,盯着被武媚抱在膝头的幼明:“六郎眉目如画,似女儿家柔美清灵,若说三分类御容,倒不如说他更像。。。”
我浑身一震,紧张到不敢喘气:“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