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晚膳,我正躺在罗帐里天马行空的想心事,武攸暨前来探病,并送了一摞他四处搜购的杂记志怪。
“哈,早知你会是这副呆板无趣的模样。”
“早知?你是我心肠内的蛟蛔不成?!”
“我是好心好意携礼登门啊,你不止不备座欢迎,反要如此调侃,啧,这等待客之道,武某实是闻所未闻。”
“你又不是头一回见识我的怪脾气!书卷留下,人请回吧!”
“若我说自己上辈子没造孽,阿谁肯信呢?唉!”
攸暨随意地于床侧坐下,开始绘声绘色的为我讲述书中的精怪异闻,市井传闻。我安静聆听,一时笑,一时惊,直到眼皮愈发沉倦,不得不赴周公之约。
他没有告辞离去,自自然然的宽衣解带。他脱下外袍时,我不敢继续看,立马扭身面向另一侧。很快,他在我身旁躺下。夫妻二人在一个被筒里裹着,顿觉拥挤。
昨日在攸暨卧中突然间烈火干柴终是功败垂成,此刻他的怀正贴着我的背,沉缓温热的呼吸就在我颈后一时快一时慢的来回绕,我若说心里不慌不急,必是骗鬼的话。
我极不自在的清了清嗓,他莞尔一笑,乏力的低声问:“口干舌燥?我这便去取。。。”
“不渴,不渴,我只是。。。我腰。。。腰疼。你明白么?” 我因心虚,说出口的声音比他还要小。
他忽的嗤笑,环在我腰腹间的手稍微松开:“月晚,难道你以为我会在你病时与你。。。缱绻欢好?”
最后四字几乎是贴在我耳旁说出,单看字面绝对是否认之意,却又充满了难言的诱惑意味。明明看不到他是何表情,我仍是闹了个大红脸。
为挽救摇摇欲坠的面子,我当即挣扎推他,贡献了高超演技:“武攸暨,我道腰疼,你竟不知为我揉一揉么?居然还想要。。。。龌蹉!”
“我!我。。。没有啊!哎哟,真真是冤枉死了!”
“你就是龌蹉!”
闹着闹着,二人都是真累了。这时,攸暨俯首柔柔的吻下,我犹豫着,还是躲开了他。碰了一鼻子灰,他略觉折面子,不自主的强硬起来。我仍是躲避,手死死的抓着衣襟。
他于是作罢,甚为委屈地看我:“怪我昨日没能及时回应你?”
我摇摇头,自觉难为情,便把脸埋进他胸膛:“我正病着,担心会把病气。。。渡给你。”
他笑声爽朗,一吻落在额心:“今夜本就没想教你受累。放心,你的心意,我都懂了。”
天尚未明,我睁眼醒来,摸了摸额头,热邪似乎又散了一些,可身体仍觉沉顿。身侧,攸暨犹在梦乡。我掀帐唤来侍婢,更衣洗漱,简饰妆发,心话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出府一趟,武三思根本就靠不住,攸暨许是被他诓了。
至外厅,我见翘头案上摆着一个青灰锦囊,因往日从不曾见过,便随口问侍婢那是什么。
“回公主,梁王遣家奴送来这锦囊,道是交给驸马。”
我心跳加速,冲过去三两下拿出锦囊内的书信。侍婢们均面面相觑,不知我是怎么一回事。
“备马!”
“是。”
打马赶到位于嘉善坊西曲巷内的李宅时,家主李多祚已往皇城当值,时辰尚早,女主人扬翠还未梳妆,但她吩咐婢女们将我直接请到了卧房。
“还请公主恕我诸般失礼!”
扬翠迎候在门外,乌发迤地,身披她丈夫的一件宽绰袍衫,被猛烈的大风吹着,发出轻微的扑啦声响。
“天寒风急,快些进房!”,我挽着扬翠步入卧房,火急火燎道:“是我失礼在先!!扬翠,我记得你有一位从兄,名唤 ‘金藏’,是也不是?!”
一时间,扬翠被我问的摸不着头脑,她愣了一下,方不解地作答:“是,从兄金藏乃我从伯父【安菩】独子,现为司常寺(太常)乐工。我以为,公主应见过从兄呢,皇嗣与从兄因声乐结缘,颇有私交。公主!”
怀疑得到了证实,我只觉头痛欲裂,腿脚踉跄,身体直往下坠。扬翠仓促间抱住我的腰,又搀扶着我坐在了附近的胡床上。
“阿娘?” 这时,床上爬起来一个光屁股娃娃,只三岁,异族长相,令人印象深刻。
“诶。承况,耶耶去当值了,你自己顽吧,阿娘过会子给你穿衣。”
“是。阿娘,这位姨姨是谁呀?” 那李承况甚是乖巧,自个儿钻回了被窝,露着小脑袋,好奇的望着我和扬翠。
扬翠心里着急,说话便快了许多:“阿娘上月才带着阿兄和你前去拜访过公主与你武家弟弟,这便忘了么?!你先躺着!”
李承况便不敢再烦母亲,自言自语的念叨:“武家?武。。。崇敏。。。敏儿。。。”
“公主为何问及从兄?” 扬翠的脸色很差,只因我的言行太突然且怪异。
我泪在眼眶打转:“可知数日前获罪下狱的诸位宰相均曾明言反对魏王武承嗣?”
扬翠直点头,神色又凝重了一分:“夫君对我提过。夫君还曾言,待武承嗣杀光了反对他的朝臣,下一步,恐怕便要。。。便要加害对他争储威胁最大的二位贵人。”
“金藏被抓了!”,再忍不得,我哭嚷起来,蓦的抱住了扬翠:“金藏被来索抓进了推事院!皇嗣危矣!!”
足等了近半个时辰,披甲佩剑的李多祚风风火火的冲进了卧房,口中还反复念叨 ‘母子平安’。甫一看到我,李多祚似被贴了定身符咒般一动不动,待他再看到正在安慰我的扬翠,方又能自如活动了。
“是你吩咐家奴来报有临盆征兆,怎会。。。”
扬翠上前按住这位憨直军官正挠头的手,急匆匆的解释:“我从兄金藏现被押在那推事院内!我教你速速回府,是请你拿个主意,既能救回从兄,更是解了皇嗣之难!公主急火攻心,方才险些昏迷。”
李多祚本就是个铁杆儿李派,一心渴盼武媚能将窃来的皇位归还李家,自然啦,他忠心拥戴的君主必是发小李显,旭轮的安危从不是他顾虑的首位。
闻言,李多祚亦面露震惊,他眉目紧锁,一字不吐。我岂能看不透他的心思,心底漫起一抹冷笑,可转念一想,我们是各为其主,各凭本事,各有筹算,我不该因他趋利避害而鄙视他。
即便我早知胜利女神钦定了旭轮,但我此时正求着了李多祚,如果把关系闹僵对我可没任何好处,最紧要的,先得向他讲明利害干系。这话儿怎么说,还得看我的,他能信几分,就要看他的脑回路是否够用了。
“大将军,”,我张口便是异常严厉的口吻,诚恳的凝望李多祚:“你今日的尊位荣华是以历年军功换回,你惜命,月晚理解,绝无怨言。然而,肯请大将军深思,皇嗣居东宫,便在武家的眼皮下,这七年不知替庐陵王分担了多少风险!如若皇嗣有失,大将军真以为武家会放过庐陵王?呵,大将军莫要掉以轻心啊。需知,即便庐陵王手无实权,被困房州,状如囚徒,可庐陵王乃神皇长子,毋庸置疑,天下共知!没了皇嗣,武家正可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对付庐陵王。庐陵王的旧时臣僚,不都是武家可以拿来利用的人证么?”
丈夫志在复唐,扬翠对此是心知肚明,可扬翠并不知他一心要保的仅李显一人,而我与旭轮手足情深,曾服侍我多年的扬翠亦是看在眼里,她理解我的迫切心情。
“公主息怒,”,扬翠颦眉,冲李多祚暗使眼色,又对我陪个笑脸:“皇嗣尚在那牢笼无贰的东宫里等待公主援手,公主莫气病了身子啊。公主切勿多心,夫君本性愚直,他是一时苦无良策,绝非有意置皇嗣于不顾。便说雍王当年因谋反被贬,人人惶恐,避之不及,唯庐陵王上表二圣,为雍王及家小乞衣,而今皇嗣清白无辜,却为一众奸佞屡屡构陷,倘或庐陵王遥知皇嗣的危难处境,必会令夫君全力维护皇嗣。”
李多祚此时的心情格外复杂,他不悦地瞥着扬翠,轻微的摇头,示意她不许插手此事。扬翠好似看不明白,一味的劝说他赶紧想办法。
渐渐的,李多祚忍不住了,他红着脸呵斥扬翠:“你。。。你与你那位从兄逢年节才互来互往,况他如今可是被押进了推事院啊,你教我如何去救?我算一份劳力,承训七岁,能使棍棒了,也算一份劳力,我父子二人这便杀进推事院去救你从兄,你可满意?!”
扬翠脸色一僵,显然她平日里不曾被如此对待。李多祚才发完火便后悔了,眼神里透着一股蔫劲,更不敢正眼看扬翠。
我心话人还没救成,眼看着我就要毁了一桩婚,这忒不道德呀。
“罢了,”,无奈沉叹,我起身告辞:“武承嗣志在江山且诡计多端,纵然我能救皇嗣这一次,怕也救不得他下一次。皇嗣命该如此,庐陵王命该如此,大唐国复无望啊!料二位兄长当知我已尽力,必不责怪。唉,我该回府了,明日起,我当胁肩谄笑,臣服于武承嗣,或许能换得余生富贵吧。告辞了。”
推开门,我失魂落魄地迎向呼啸冷冽的寒风,心说谁能助我进入推事院?我该如何堵住安金藏的嘴?欧阳通的认罪书在前,若这安金藏再招认了什么,可真是祸不单行啊。
“公主!” 没想到,身怀六甲的扬翠居然追了出来,我大惑不解地望着她。
她一边挽着我继续走,一边极刻意的高声嚷着:“公主与我主仆一场,且公主一向厚待我,今日公主屈尊相求,我若借故推辞,怕要被人戳脊梁骨呢!哼,我与腹中孩儿都随公主走!推事院,洛阳宫,公主敢闯,我母子便敢闯!”
不得不说,扬翠的胆子比老虎的大,可她演技真不咋地,一个字儿,浮夸,浮夸至极啊!庆幸的是,偏 ‘惧内先生’ 李多祚就吃这一套。
我们还没走到府门,李多祚灰头土脸的拦住了扬翠,故作镇定的说需从长计议,教她耐心等一等。扬翠心中得意却没有外露,她代安金藏再三感激李多祚,给足了他面子。
这时,李府来了客人,是一位女客,年龄只比我和扬翠略长个二三岁,可她正哭的梨花带雨,神态万分憔悴。扬翠思虑周全,没敢向女客表明我的身份,却悄声告诉我这女客正是安金藏的妻子康氏。
康氏登门自是为了丈夫被酷吏扣押一事,说一众姻亲里只李多祚最得武媚器重,常见天颜,还望相助。扬翠急忙安慰,出口的全是暖心话,道她两口子必会尽力一试,但请康氏勿对外宣扬云云。
待那康氏千恩万谢的告辞离开了,憋了好半天的我奇道:“你先前道她是金藏之妻,可她为何呼金藏为兄啊?”
扬翠撇了撇嘴,压低声对我说:“公主,我粟特人信奉袄教,教义里有一条允许。。。允许男子以姊妹为妻妾,这康氏其实是。。。从兄的亲阿妹。我父亲崇拜儒家,对此违背人伦的陋习深恶痛绝,遂娶汉家女子为妻,便是我母亲了。”
我对此胡俗略有耳闻,粟特人不以为丑秽,只因顾及某些外族尤其汉民不肯相容,因而从不主动提及。千年之后,在波斯、安息、康居等故国的国土上,一些国家仍保留血亲通婚的传统,但父女、母子、手足之间的通婚早已被禁止。
扬翠对安金藏兄妹的结合无祝福之意,于我这外人看来便是无所谓了。横竖是民族习俗,若是连尊重都懒得做,至少可以保留意见。
我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李多祚从一道帷幕后转出,他很是不屑的斥道:“烝母娶妹悖逆人伦,实为天地所不容,必遭天谴地责!”
我闻言即皱眉,扬翠颇为恼火的瞪着李多祚,后者急忙闭口,眼神四顾,好不忐忑。
我心底咯噔一声,心话难道扬翠已洞悉我与旭轮之情?但下一秒,我恍然大悟。’烝母’的罪名若是放到李治头上,也算没冤枉了他。
扬翠神色尴尬,她连连向我告罪。我转视李多祚,平静道:“扬翠已许了康氏必会尽力,大将军可也想到能救安乐工的法子?”
李多祚微喜,却又迟疑的道:“或有一策可行。我虽不能闯推事院,但我能寻可靠之人进内传一句话给安兄。”
我心里着急,追问:“是何计策?你且速速说来!”
“这粟特人啊,自有他们信奉的袄神保佑,”,李多祚说着,匆促间看了一眼扬翠,但他大概是在看即将出世的孩子:“人以利刃刺腹,左右通出,同时口诵神号,虔诚求助,则人不死,气息奄七日,即平复如旧。公主试想,安兄若剖心明志,力证皇嗣忠心,神皇信是不信呢?”
祥瑞、神迹啥的一贯很对武媚的胃口,可在她眼前表演开膛破肚,肉身扛刀,我可是真吃不准啊,但至少能拖一拖。
我也迟疑了:“倘或不如所愿,我。。。我便欠了安乐工一条命啊。”
扬翠并不替安金藏担心,反倒来劝我:“公主放心便是。我未入宫时,曾亲睹从兄吞火蹈刀,铁钉贯骨,只歇息了三两日,一切如常,身体毫无损害。
我此刻根本没心情去搞明白这迷信活动背后的真相,只看李多祚确实是无计可施了,便也不再强迫,随即告辞离开了。
出了嘉善坊的北坊门,隔街便是洛阳的南市了。还没到开市的时辰,远看着商铺林立,招牌布幡是密密麻麻,却没声没响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该去哪儿呢?”
我自言自语,其实心里已有了答案。去吧,想去就去!我在东宫的城墙外站上一时半刻,心里便能踏实许多。
“说不定能听见幼明的笑声呢。” 我笑着,擦去一袖的泪水。
可我竟忘了,武媚的禁令还在有效期内,莫说是东宫,我连宫城都不能靠近一步,只得眼巴巴看那些身穿官服的男人们凭着龟符进进出出,我恨不能提剑劫持一二当我的人质。
十年前,为相思所累,旭轮曾两次私返长安,如他所说,他不管天下是否会大乱,不管旅途是否艰辛寒酸,他只是想见我。唉,到底是我不比他用情至深,区区一道禁令,我便举了白旗。
孤零零的站在宣仁门下,隔着尚书六部、太常寺、光禄寺等衙门那一重又一重的飞檐拱顶,我彻底理解了望眼欲穿四字。我不知旭轮此刻是忧,是惧,又或他也正/念着我,怀里抱着我们的幼明,伴着他独具的温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