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突然作罢,朝野内外猜什么的都有,当事人之一的武承嗣哪敢与武媚争辩,他不止三缄其口,没过两天干脆称病窝家,倒是免了对外浪费唇舌,但这样一来反坐实了某些人的猜测。此君必有隐疾。
赶上吐蕃军士侵扰边境,武媚以文昌右相岑长倩领武威道行军大总管征讨吐蕃,一雪唐军去年狼狈失据转死沟壑的奇耻惨败,因如此,大家的关注点便移向了西南边陲。
六月的天一向阴晴不定,好好的碧云蓝天赏心悦目,忽飘来大片大片的乌云,紧跟着便落下雨水,一时缓一时急,落在屋瓦,落在青石道,淅淅沥沥,哗啦哗啦,演奏只属于夏日的自然乐章。
杨元禧手法纯熟,拔针迅速,几无感觉。我笑道:“杨医正,天要留你呢。”
他从容道谢,便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随身药匣。我吩咐奴婢准备膳食,都是他爱吃的菜式。
“公主为何不嫁周国公?”,杨元禧突然问我:“在下翻阅周国公的脉案,他的身体。。。并无异样。”
我颦眉,甚为不解:“如此问我。。。你自己觉得妥当么?”
杨元禧面露窘色,似乎后悔发问,默了默,他无奈的低声道:“在下只是。。。相识多年。。。欲以朋友的身份,关心公主。公主正值花信年花,在下不忍。。。不忍见公主孤伶无依。”
他这般语气又是这般言辞,我好不忐忑,心里敲起咚咚鼓点。总以为他是个玩世不恭只知钻研歧黄之术的公子哥儿,从小到大对我的态度虽不算疏离却有些倨傲,很明显是轻视我,觉得我一无是处。为什么又。。。
我不便详问,他也无意解释。二人间的沉默胶着好似锅中煮水,愈来愈热,愈来愈教人难以忍受。很快,他提出告辞,我唔了一声,也不敢看他,吩咐家奴代我送客。
片刻,我算着杨元禧该是走出太平府了,这才能好好的喘一口气。又不禁后悔,刚才本应与他问清楚说明白啊,这不上又不下的尴尬现状,以后还能不能愉快的见面聊天了。我这里正头疼不已,阍者来报,道武攸暨求见。
史书中他的确是太平的丈夫,可迄今尚无旨意为我们赐婚,毕竟此事仍存一个未解难题。稀客登门,看来是武媚已为我解决了难题。
我忍不住哂笑:“再报一遍,是谁求见。”
“是。来人自称右卫中郎将武攸暨。”
“哦,又升官了。请。”
阍者踌躇道:“贱奴斗胆,那位武中郎怒形于色,且言辞之中对公主多有冒。。。杨医正苦劝阻挠,公主是否不宜。。。”
“速请!”
“是!”
阍者便去请武攸暨,我则舒舒服服地坐着好整以暇。少顷,一声声争执吵嚷传入堂内,由远及近。杨元禧竟又随着武攸暨回来了,他竭力阻止武攸暨入内,但他显然有心无力,右眼附近的一块乌青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出现全然出乎意料,倒让我有些自乱阵脚。
武攸暨何止是怒形于色,额角青筋虬露,大有佛来斩佛魔来斩魔的架势,气恼的一次次推开杨元禧,混乱中还一脚踢裂了他的药匣。杨元禧大惊之下忘了自己本来在做什么,霎时跌跪在地,死死的抱着宝贝药匣,面如死灰。
“哼,这份赤诚忠心,她可是瞧不入眼呢!”,武攸暨不忘奚落对手:“你既为医家,便该守着。。。”
“武攸暨!!”,杨元禧已是咆哮,两眼通红直瞪向他:“我。。。我对。。。我对。。。我对公主是何用心,不需你来置喙!!”
我早已看不过去,忙起身去扶杨元禧,却被后者嫌恶的一把推开。只见他慢腾腾的站起来,情绪极其低落,冷冷的看看我又看武攸暨,恨声道:“我原不该管你的闲事!!!”
杨元禧转身离去,很是干脆洒脱。余下我们僵立原地,分不出他究竟更恨谁,一时皆默然。
很快,我清醒了,愤怒的指责武攸暨:“那是孙公遗于元禧的药匣啊!你怎能如此对他!”
“你又怎能如此对我!”,武攸暨怒似雷霆乍响,始终他比我强壮太多,我不动声色的退后,他徐步逼近,声音却陡然低沉,目光涣散无神:“依依无罪。为何太后不肯放她回来。”
哦,看来沈氏是死在了宫中。
我笑意淡薄,视线缓缓的自他面庞反复扫过,熟悉而又陌生。近两年极少相见,想来定是他刻意回避。为什么呢?终于完成了对我的报复,躲在暗中欣赏自己的杰作?
“原来她闺名依依,好听,你喜欢她么?”,我微微一笑,眼角漫出一滴湿润:“她无罪?难道是我有罪?攸暨,你犯错了,致命错误,酒后失言。不幸的是。。。武承嗣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武攸暨倒也不觉惊诧,大抵是武承嗣已向他说明。他依旧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不想解释。月晚,这些年,我自认对得起你。你真的错杀了无辜。你怎会变得如此残忍!”
心被他的话语深深刺痛,泪潸然滑落,我竟笑道:“对得起我?还需我向你致谢不成?是啊,沈氏无辜,是我为人残忍,她若不死,我怎能嫁你?”
他悚然一惊,话凝在唇边却说不出,脚下也是不稳,不自主的向后倾身。而我及时牵住他的手,指尖轻柔摩挲他掌心的粗砺厚茧。
“不信我?我的确骗过你,但这次是实话。攸暨,这不是你想要的么?这不是你自少年时就想要的么?”,与他之间的过往一幕幕划过眼前,我咬牙一字一句道:“它们是握刀留下的么?攸暨,你为何回来?!为何不死在绰州!死在突厥人的刀下!至少我今日还会真挚的怀念你!”
他又是一惊,凝视着我,也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你居然。。。恨不得我死?是不是我说的任何一个字你都不会信?是不是这些年我对你的所有付出你都不曾在意?!”
他的声音很冷,同时厌憎地掰开我的手,又警惕的扫视堂外。数十个太平府的家丁护卫正手持兵器,只待我一声令下。
恨他提及往事,我也愈发激动,心肺刺痛,又觉疲惫不堪,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开口发声:“那你此刻便亲口告诉我!子言为何会死!我的孩子为何会死!你心中真若无愧,为何沈氏才遇不测,你便猜到与我有关?!告诉我真相!!”
硕大诡异的闪电接连惊现天边,一道道电光好不耀目,形似银刃,割破乌沉沉的黑幕。复是洒豆一般的倾盆暴雨,伴着摄人心魄的闷雷顷刻落下。那轰隆隆的雷点一下又一下的似捶击在头顶正上方,搅的人心烦意乱。闪电的黯淡光辉流离在二人之间,我见他神情极其复杂,似有悔意,又似摇摆不决。倏忽,原本冷若寒潭的眼神又似喷涌着的火红岩浆,挟带能灼化万物的温度,直直的盯着我。
“你当真在乎真相?不,如今你要的只是报复!疯狂的报复!月晚,你本不是这般没有人性的女人!”
我只道他已濒临崩溃,所谓的义正严辞都只是他用以掩饰自己卑劣行径的假象。不由得意道:“攸暨,你是否委屈?痛苦?哈,这真是天大的讽刺,你居然指责我没有人性!其实你很清楚,沈氏之祸是你的报应!我所失去的,你也休想拥有!!我的确是为报复,但它只是开始而已。”
“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薛绍纵死百次千次我犹不能解恨!!”,突然,他牢牢拽住我的手,一把将我几乎拉到自己怀里,逼迫我正视他愤怒的宣泄,他用了蛮力,似要攥断我每一根指节:“我恨他!我恨是他成为你的丈夫!而我受尽嘲讽,只能像个逃兵一样躲去遥远荒凉的绰州!为的只是避看你与他的恩爱和美!这便是你想要的真相!你可满意?!”
攸暨说罢便松开了手,转身欲走却被家奴们团团围住。
“放开他!送,驸,马,出,府。让他回去忏悔!”
“是。”
他回望我,眼神与语气已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但我更恨你,尤其是面前这个因薛绍而变得不辨善恶、歇斯底里的怨妇。你记住。”
雨依然瓢泼如注,他却冒雨而行,没有绕道回廊,恨不能一秒钟便离开这里。他大步流星,我快跑着朝他追去。
“既是恨我,为何不杀我泄恨却要伤及无辜?!武攸暨,枉我一心愿你平安幸福!!你站住!回答我!”
直追至朱门之外,他解缰绳时我方追上了他,连声质问他为何要伤天害理。他沉默着,任我捶打斥骂,忽把我推去一旁,我没能站稳,重重的摔进一泊泥泞,冰冷肮脏的污泥覆面,我狼狈的一如少时的他,头脑却骤然清醒了。
“这便是原因?”。我知道自己哭了,但我不想承认。
他似乎也在哭,声音颤抖:“这便是原因!你说我的痛是我咎由自取,你又何尝不是?践踏真心,你也休想幸福!”
他的诅咒伴着雨点不停的打在身上,那寒意便一丝丝的沁入肌肤。我费力的自地上爬起,强忍幽怨,终在他的面前失控大哭:“为何是你?!无缘结发便要成仇敌么?!攸暨,我宁愿你杀了我!你还我子言!你还我子言!!”
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只看到他缓缓的别过脸:“也许两败俱伤便是你我的宿命。月晚,你害死了依依,我此生不会原谅你。”
他的语气郑重而又异常冷漠,全无歉意更无悔意,似乎他对我的伤害不值一提,而我的所作所为就该被天诛地灭。
热泪愈发汹涌,咸咸的泪水流进嘴里。我望着他敏捷上马,想起教他骑马的人是我,我只觉无比厌恶,蓦的哂笑:“只怪你当初爱错人。”
“是,我也恨我自己。” 他策马离去,回家安顿他的妻儿。
我凝望如瀑雨幕喃喃自语,只怪你当初爱错了人,否则何来这所有的不幸?早知今日,二十年前澄华殿初遇时,我便不该向你投去那好奇的一顾。一桩桩一件件。。。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不该发生。。。也许你我仍无法避开这段姻缘,但无爱亦无怖,至少还能留彼此几许颜面和好感。
“阿姐!”
一辆马车穿破雨幕而来,看清任雨水冲刷的人是我,宁心想也不想便自车上跳下,随即紧紧的拥住我。
“谁敢欺负阿姐?!”,宁心担心地快要哭了,匆忙替我抚去脸庞泥污:“袁姐姐她们何在?竟无一人服侍阿姐?!”
我摇头,绝望嚎啕:“攸暨他恨我!阿妹,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