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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江城子 酒肆惊悉当年事(下)

作者有话要说:  1月12日更新:

‘破我家者必此儿’是李勣对孙子徐敬业的评语,这句话里的字词都是古人的平常口语,肯定不止李勣一人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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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武后在内,没人会把玄宗和皇位联系在一起,毕竟中宗是武后的长子是高宗册立的太子,而且生有四子

到了中宗末期,所谓隆庆池龙气之类的,显然是韦武集团为扳倒睿宗太平集团而编造的谣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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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李武联姻,其实是武后对武家的保护也是变相延续武周势力,武三思的确左右了一些政策,虽然短暂

武后压根儿没考虑睿宗的子女,不得不说是她的一大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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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隆政变后,太平提出册立李成器为储也许是出于私心,但绝不是无理辩三分,李成器是实打实的嫡长啊

玄宗的母亲窦妃虽然出身高贵,毕竟不是睿宗的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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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陆某不是百分百的考据派,爱抑说到底只是一篇小说,真正的历史必须要看史书喽(并结合个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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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5日更新:

求问!!!谢谢!!!

贵妃她爹的墓志铭写他是武后的表侄,这很好理解,武后的外公是杨达,豆卢钦肃的爷爷豆卢宽娶的是杨雄的女儿

可是说他长女嫁陈王敬先,次女贵妃嫁皇太子,这个陈王敬先是谁呢?

武周的陈王能查到的是武承嗣的弟弟武承业,还有武承业的嗣子延晖

难道武敬先才是武承业的长子,武承业死于圣历三年前?然后武敬先袭爵?无子再传弟弟延晖?

不过武承嗣武承业的儿子们都是按延字取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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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6日更新:

按旧唐书,太平七月嫁薛绍,同天中宗娶韦后,高宗赦免长安囚徒,又与朝臣作诗纪念

按通鉴,太平七月嫁武攸暨,武后加赐太平食封至三千户

但二位驸马都英年早逝,没能与太平白首偕老,真不知七月算是太平的幸运月还是倒霉月

载初元年春一月,【苏良嗣】为特进,【武承嗣】为文昌左相,【岑长倩】为文昌右相,【裴居道】为太子少傅,并依旧同凤阁鸾台三品。凤阁侍郎【武攸宁】守纳言,【邢文伟】守内史。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一月末,官居户部尚书的宰相韦方质忽患病不朝,同僚多往探望,武承嗣、武三思也在其中。

韦方质的祖父乃隋末唐初的武将韦云起,因被诬为隐太子同党,于玄武门之变时被杀。父师实,本是旭轮旧部,后外任华州刺史,旭轮登基,韦师实还朝任太子少詹事,总东宫内外庶务,封扶阳郡公,寻卒。韦方质青出于蓝,居相位四载,受武媚器重。

武家哥俩儿往韦家走了一遭,回来后便耷拉着脸,在武媚跟前一齐抱怨,说不受韦方质待见。

武媚完全不当回事儿,仍逗着怀里才满百日的雪娃娃:“韦家父子均为我拔擢,常思恩德,又如何会对汝二人失礼?倒是你们,万不许在外臣面前矜骄倨傲。哟,瞧这姮儿,眉眼更似德妃。旭轮,你以为呢?”

祖孙三人挨着,其乐融融。武承嗣闷不吭声,武三思撇撇嘴,不甘心道:“太后,侄儿不敢有一字不实,堂兄与侄真真是执礼登门,满怀诚意,可韦相他。。。据床不起,斜视我等,这。。。非是侄儿心胸狭窄,是韦相目中无人啊!我等乃太后亲侄,韦相此举。。。实有不尊太后之心!”

我漠然旁观,见武媚仍不以为意,随口道:“方质素来勤谨,若非病重,不敢不朝。一个体虚病人,教他下床向汝等还礼?此非常理。承嗣,御医同我回禀,道汝妻此番之疾甚异,吞咽饮食已十分困难,她与你结发廿载,为你生养数子,你呀,与其凑韦家这不打紧的热闹,倒不如陪在妻侧,多说一二暖心话。三思,崇训这孩子甚为机敏,但欠缺教导,人材或庸材,全在做父亲的管是不管。汝等,明白?”

武承嗣急急起身,恭恭敬敬道:“谢太后警示。臣必安顿家事为先。”

武三思亦随声附和,但不忘沉声加了一句:“太后,依侄愚见,韦相。。。心思叵测啊!”

听来好似气话,然而竟能得到印证。数日后,周兴报韦方质犯当诛之罪,依律下狱受审。韦方质当即认罪,证词中攀引苏良嗣,幸武媚知二人不睦,特谕周兴,保苏清白。

这日宫门才开,与丽景门擦肩而过的苏良嗣入宫谢恩,但这一拜却没能再起。武媚命以肩舆送其归家,并派御医张文仲、韦讯入府看护,要求隔时传报。张文仲诊断后道‘此因忧愤邪气激也。若痛冲胁,则剧难救’。果然,还没等苏良嗣吃一口早饭,胁下便绞痛不止。张文仲再诊,又道‘若入心,即不可疗’。很快,疼痛入心,张文仲直接收拾家伙什儿打道回宫。武媚未加责备,说相信张文仲已尽力。是夕,苏良嗣撒手人寰,长子司礼(太常)丞苏践言上表告丧。

闻讯,武媚颇为沮丧:“吾欲搭救苏卿,怎料。。。如何是好?”

其实我也觉得异常可惜,一为老先生之死,二为少了敢对冯小宝怒斥动手的第一人。

我劝道:“温国公年已耄耋,即便没有此次惊吓,恐也难寿百岁。此非太后之过,太后何需自责。”

事实如此,上官婉儿也这般劝她。

武媚听不进,少顷,无意识地轻拍两侧扶手,她惋惜道:“忠臣,直臣,失之可叹!传旨,辍朝三日,为苏卿举哀于观风门,命百官至苏宅赴吊,殡前降玺书吊祭。至于韦方质。。。莫杀他,籍没家产,长流儋州,至死不在赦列!”

上官婉儿称是,便要去凤阁,武媚却道慢,说记得苏良嗣为官四十年好像只举荐了一人。

“确有此人,”,上官婉儿迅速回忆,从容答道:“乃春官(礼)膳部员外郎韦安石。本雍州司兵参军,温国公甚礼之,遂荐于太后,言’大材需大用’,应召其入朝。”

武媚想了想,道:“膳部。。。算不得大用。擢为永昌令吧。”

“是。”

牡丹奇擅洛都春,百卉千花浪纠纷。国色鲜明舒嫩脸,仙冠重叠剪红云。

四月芳菲,花王盛绽之时,群芳立即因之而逊色,洛城春光就此被她独占。武媚设宴赏花,到场的武姓男宾个个精神抖擞,谈吐有致,衣着光鲜,想来他们心中俱已清楚原由。旭轮郁郁寡欢,自顾自饮了两盏闷酒便要离开。

“这便回宫么?”,我出声挽留,提醒他:“阿娘道今日有新奇歌舞呢。”

他瞥一眼那欢乐人群,烦气道:“难道要我留此看你挑选驸马?!呵,我没有如此雅兴!我还是回宫鼓瑟自娱吧!”

喜欢的人能为自己吃醋,心内总是会雀跃欢呼。拉一拉他衣袖一角,我故意气嗔:“偏不教你走!”

值一行宫娥袅袅入殿,手捧玄色漆盘,新摘的牡丹缤纷雍容,红紫绿墨,难分伯仲,供诸位贵人或簪饰或赏玩。加之二七嘉年的宫娥们无不楚楚嫣然,好似九天仙子。人花两娇艳,渐迷人眼。

忙唤过一个宫人,我将漆盘摆在旭轮面前,笑说:“请陛下屈尊为妾甄选一朵。”

他唇角不禁微扬,哼道:“下不为例!”

接着,旭轮用心挑选,神色专注,双眸似布满濯濯星光。我不舍移目,已然心醉神迷。真正的喜欢大概就是无数次的怦然心动,无数次的患得患失吧,即便你确信这个男人是属于你的。

“便是它吧。” 他说着,轻轻拿起那中选者,神色愉快。

时近正午,花儿已由晨间初绽时的霜白转为浅黄,娇气可爱,花蕊暗藏一粒莹亮露珠。

我奇道:“御衣黄?可有说解?”

他笑意温柔,小心翼翼的点触盈嫩花瓣:“其色恰如帝王袍服之色,这殿中钗裙虽多,然而,除你之外,旁人若簪此花,阿娘必会责怪。怎舍得浪费一抹大好/春/色?更有。。。” 他故意卖关子,我忍不住催促,他稍凑近,含笑低语:“我喜欢的花只能簪在我心爱之人的鬓间。”

我亦含笑倾听他的浓情蜜语,悄悄垂首,生怕旁人看清羞红的脸。

“陛下!陛下!”

听声便知来人,我匆忙接过牡丹,直觉告诉我她会抢走它。余光可见,她身后跟着圆滚滚的李隆基。同时,另一个圆滚滚的小家伙习惯性的撞入我怀里。

“阿娘!方才隆基为儿出了好一口恶气呢!” 崇简喜滋滋道,小手胡乱拨弄漆盘里的鲜花。

孩子高兴,当娘的便万事如意,可我看王芳媚的脸色很差,立时疑心这口恶气必不简单。隆基向父亲表功,说自己做了一件侠义壮举。旭轮充耳不闻,询问王芳媚究竟发生了何事。

旭轮对李隆基的感情,怎么说呢,一直不同于另外四子。成器是唯一的嫡子,又是第一个孩子,最得父母关注,尤其在如今李家四面楚歌的大环境下,容不得成器有任何失误;对柳云馨,旭轮心中怀愧,这份愧疚还福及了她的弟弟,更别说她为旭轮生的儿子,所以好东西一向先送去豆卢宁宫中,不教成义感到一丝一毫的冷遇;崔缃生产时险象环生,隆范可谓来之不易,旭轮对隆范自然十分疼护;隆业与花山乃双生,都说龙凤胎是福瑞吉兆,隆业又是少子,旭轮不免溺爱。相比之下,排行中间的玄宗陛下似乎。。。像是捡来的。

王芳媚有些迟疑,小声道:“武尚书的公子不巧撞了我,三郎。。。三郎解玉带击之。”

旭轮闻言敛笑,看了看与崇简手拉手正志满意得的隆基,淡淡问道:“你打的是武崇训?”

隆基尚未察觉自己做了错事,兴冲冲道:“是。他屡次欺我李家无人,又惹表兄难过,儿有心惩戒。儿曾问过左右宫人,儿乃亲王,他不敢反抗!”

这小祖宗的心眼儿绝对比他爹活份,还知道得提前计划,胆大心细,真是三年不飞,一飞就只会给爹惹祸!得嘞,经此一闹,这位心高气盛的小王爷肯定要教武三思’费心’了。心里恶作剧般的笑开了花,表面却继续紧绷,故作稳重。

旭轮又问:“王娘娘乃汝长辈,她既未责怪崇训,你如何敢擅自作主?此乃不孝,汝知否?况崇训本是无心之失。”

其实顽童们吵吵闹闹最是寻常不过,哪怕推搡磕碰也不必过多解读。但看武崇训的言行和态度,不难猜出武三思在家中如何教导儿子。待武周立国之后,李武两拨顽童就不止是’讨狗嫌’这么简单了。

隆基听出父亲心有不满,不敢再笑,双手执于胸前,一声不吭,低下小脑袋。

崇简急急跳下地,单膝跪在旭轮面前,恳切求道:“舅父莫怪隆基!”

旭轮扶他起来,微笑哄他:“隆基行事全是出于善意,舅父不罚。”

崇简略放心,央旭轮带自己去骑马,旭轮爽快答应。隆基自然也要同去,旭轮却把他交给王芳媚。

“带三郎回德妃宫中,誊抄孝经十遍,明日你交给我。记住,不许援手。”

我暗暗皱眉,王芳媚惊道:“陛下!十遍是否。。。”

不及她为隆基求情,隆基却极乖巧的应道:“儿遵旨。”

隆基遂与王芳媚退下,崇简的小脸立时皱巴巴:“舅父有言不罚隆基呀!”

旭轮和蔼道:“非是责罚,舅父是要教他知晓何为孝道。”

崇简似懂非懂,也不去深思,一心只想着赛马玩乐。

“我现带崇简往德昌殿,你便。。。做你的大事吧。月晚?月晚?”

难道说帝王之道都是命中注定?小小顽童,不哭闹求情,不撒娇讨价,竟能诚诚恳恳的认罚。倘若换做崇简,定会跟我磨到我改口为止。当然,我也从未罚过崇简。

突然意识到旭轮还在等我回话,我匆促应了一声,谢过他好意带走崇简,又私心暗示他:“隆基兴许。。。是阜山之鸟,他年大有可为。”

旭轮却不以为意:“评价如此之高,只因他擅察言观色?”

我点头:“六岁童儿,如此伶俐。。。”

旭轮牵起崇简的小手,随口笑说:“大未必佳。他不如成器。”

少顷,我被请去武媚身侧。宝座临水而设,花香缭绕,清风拂面,十分舒爽。她好奇询问刚才的小插曲,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话。

“不过孩子间的争执罢了,阿兄未免责罚过重。” 我最后道,想让武媚明白旭轮对此事的态度,他并没有偏袒儿子。

武媚微微颔首,赞许道:“旭轮罚的对,较之旭轮,你与三思都不称职。三郎常自诩阿瞒,志存高远。但在我眼中,魏武固然乃栋梁之才,却也是强横枭雄!若不对三郎约束管制,恐来日。。。破我家者必此儿。”

言辞虽重,但我看武媚的神情还算轻松,许是她相信旭轮定能把小孙子管的收心服帖。为免泄露天机,我不能再多说了,心话也只有时间才能验证一切。

武媚环顾殿下各人,问我属意于谁。我无奈道:“二月里,太后专程派人告知女儿,说周国公之妻殁了,儿已清楚太后之意,此时更何需问儿?”

知我顺从自己的要求,武媚便放心了,忽愉快笑道:“说来真有意思啊。汝表兄妹相差一十五岁,初回京时,他是弱冠青俊,模样也过得去,偏你年幼,不可婚配。现今,两个无家无事的人凑在一处,实乃缘分。月晚,我知承嗣过于平庸,但他一向对我忠心,你嫁给他,他对你必呵护备至,我极是放心。”

的确是武媚希望我选择武承嗣为驸马,但我自己心里也是’有’他的。他是武士彟的长孙,武媚的亲侄,一旦武媚登基称帝,他的地位可想而知,拥护者也将多如雨后春笋。嫁给他,正可深入敌营,知彼知己。

“原来女儿余生的幸福是承太后的恩情。”,我自嘲道:“太后,女儿反而觉得自己实在不走运。偏周国公这些年吃的脑满肠肥,偏他此时才成鳏夫!”

“脑满肠肥?你言过其实!”,武媚笑嗔,怕我临时反悔,又温声哄我:“好啦,你心里记着他年青时的好看模样不就成了。这花甚美,便着人送给承嗣吧?”

我看着手里打蔫不振的御衣黄,攥在手心揉碎,又顺手扔去一旁:“这花不衬周国公的华贵英姿!”

是夜,我与宁心等人商量此事,并说出自己的打算。

“瞒?!”,芷汀惊诧:“公主下嫁周国公必举国皆知,惠香懵懂,兴许永远也不会察觉,却决计瞒不住崇简!宜早定。”

是啊,或许武崇训会借这件事’反击’崇简和隆基。以后崇简也算是武家人了。

我道:“你教我同崇简说明即可?”

芷汀点头,宁心按住胸口,激动道:“我与袁姐姐不是一个心思!崇简性子刚直与阿姐一模一样,他长思薛君,若是同他明说了,咱们就等着天翻地覆吧!”

都有道理,我落得左右为难,便又问池飞和柳意:“你二人之意?”

柳意皱眉,往池飞身旁靠了靠:“我最是愚笨,公主千万莫问我。上官姐姐,你主意多呀。”

众人纷纷看向池飞,她一直在思索,此时已有想法,便快言快语:“公主有意拖延此事,却又能拖至几时?我只一拙计。既是乱麻,需得用快刀。”

一声令下,内宫率先忙活开来,看架势,武媚有心把婚礼再一次办成盛典,而且是一场由她全权做主、尽情发挥的旷世盛典,她要让全天下为她庆贺政途的又一次胜利。朝堂从不是铜墙铁壁,才透出一点消息,便听说武承嗣府的门槛半月内换了三次,还听说武承嗣忍痛赶走了嬖妾宠婢,为做合格的大唐驸马他也是拼了。

武媚许愿,将建一座不输洛阳宫的气派豪府赐我和武承嗣居住。武承嗣叩谢洪恩,甚至因太过激动而眼含泪光,臃肿笨重的躯体使得他在站起时不得不借宫人之力。听着他的急促呼吸,我倍感心累,累到根本想不起这个男人即将成为我的丈夫,淡漠的对武媚说只求府内能有一处广阔宽绰的毬场供崇简玩乐。武承嗣客气笑说长子延基的骑术尚可,且行事稳重,我尽可吩咐延基陪同崇简。我也客气笑答延基乃华贵公子,不敢差遣。

拥有至上权力,想法在翌日就变为了现实。正平坊大兴土木,我登上后宅的小楼眺望南方,隔着半座城都能看到暴土扬长和运送巨木泥石的车队。我再次对孩子说了谎,我指着进展神速的新府告诉他们’咱们要搬家啦’,他们也再次相信了我的谎言,开始了各种奇思妙想的期待。

端午过后的某日,我入宫向武媚请安,因闻贵妃豆卢宁身体欠安,便在回府前绕路去她宫中探望。豆卢宁正倚窗刺绣,虚年七岁的成义站在她一侧,朗朗背诵着中庸,认真的侧颜肖似旭轮,但更像另一个我时常关注却只见过一面的孩子,十五岁,不知他如今长着一副怎样的少年面孔。

我边走边客套道:“与贵妃上次相见远在上巳,又听闻贵妃此次病了好些日子,我甚为牵挂。”

旭轮的寝宫流杯殿在东,而这集仙殿却是相反,二者几乎隔了整座宫城,也是唯一位于宫城西部的后妃寝宫。然而,凡视线所及之处,珍宝文玩无不奢美稀奇,甚至有那独一无二的外邦贡宝,皇后刘丽娘宫中的摆饰比之它们不免减色惭愧。身处此间,很难不被微至角落的华贵之气所震撼,更羡慕帝王之宠。

再看集仙殿的主人,不骄不躁,更不会媚上欺下,一派知足常乐的和顺模样,却也失了她独具的曾让人眼前一亮的有如林下之风的拔群气度。她不再是十六年前长安东宫内侃侃而谈的豆蔻女官,似水秋瞳中不再有孤傲清华的微弱光芒,她只关注这方院落,这个孩子。而在集仙殿外,在旁人的印象里,大唐的贵妃是一个过于寡淡的符号,一个可有可无的无宠女子。

“如何敢劳公主来此!方才还道是她们同我玩笑。” 豆卢宁微笑致谢,又令成义向我行礼:“二郎不记得姑母么?”

大概自裴炎程务挺等被斩后,若非重要的节庆典仪,豆卢宁每每称病,极少参与那些只为打发无聊时间而举办的宴饮。而我与成义能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武媚从未真正接受这个身具柳家血统的孙儿。

她话落,成义即执礼参拜,姿态恭谨,然不卑不怯,皇子气派自然流露。我迅速扶起孩子,见他依旧敦实可爱,似乎比除夕时又长高一二寸。体型很明显是随了父亲,手长脚长,可见再过十年便是高大白壮的标准美男子。

也许他只是母亲的一步险棋,也许他不曾被父亲期待,但何其幸运,他遇到了豆卢宁。

我自是先夸奖成义很孝顺遵礼,又笑说:“成义只比崇简虚长数月,却远比崇简高健、懂事,唉呀,需得劳烦贵妃赐教呢。”

豆卢宁请我落座,二人对面而坐,成义紧挨她站着。姑侄每次相见都只是匆匆的一礼一扶,我于成义如同陌生人,孩子不禁好奇地暗暗打量,稚气而羞怯,像极了那个孩子。

“我哪里有教可赐?”,豆卢宁轻笑,随手把绣品放于小案:“你我身为人母,一颗心都只给了孩子,至于高矮健弱,懂事或顽皮,便是天意了。”

人定胜天也只是一种美好的祈愿,我颔首承认她的话不无道理。偶然注意到那绣品是一株茎叶挺拔优雅的兰花,花瓣用了娇艳欲滴的朱红丝线,十分别致,便道:“冠庶卉而超绝,历终古而弥传。兰花虽处幽林深谷,却不以无人欣赏而不芳,故而成为备受君子推崇的高洁贤德之花,只是。。。为何是朱色?贵妃可有说解?”

她纤白的手指怜惜般缓缓抚过半成的绣品,平声道:“我素爱养兰,圣人兴起至此观赏,却道。。。兰如刚毅不屈的志士,可这宫中的人皆卑懦无骨,不配养兰,包括我,而他最无资格。久处深宫的兰已失其魂,这对兰是最残忍的折磨,我遂将它们送往政俗坊母家。先父不喜兰之孤高独傲,将兰置于偏僻一隅。前年先父病卒,兰花如今。。。恐已枯败。朱线,最宜绣牡丹,可我想,倘若这兰也能开出富丽妖娆的朱红姚黄,亦能为众所爱吧。”

这件别样的绣品何止是她想象中的一株幽兰,更何尝不是绣着十四载的落寞与无奈啊,然而,我心中通透,却无能为力,更不会劝慰。她活成了她爱的兰,她有她的自然国香,孤芳亦可自赏。任何怜悯或违心的赞美,于她都是羞辱。

我仍是浅笑,夸道:“唔,兰姿优雅,然色泽清寡,我真真欣赏不来,不过,若能开出朱红姚黄,我定要在府里遍养兰花!待此绣物完工,应能聊慰贵妃的遗憾了。啧,好生精密的针脚,真教我妒忌!”

“勤能补拙,我从前的绣工常被姊妹取笑呢,”,豆卢宁淡然道:“索性埋头书卷,可自侍奉圣人,却又倦怠读书,只有捧起这些针线,天明天黑只在眨眼之间,方不觉时日漫长。呵,我反而妒忌公主呢。”

她是个不同于常的女人,我对她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她忽然暂顿了话头,我竟不敢接话再问。

仿佛看清我的心虚,豆卢宁自信的微微莞尔,随即解释:“闻听公主新得一样宝物。”

我稍稍安心,道:“的确。春月里,淮南大长公主于淄州宅馆病逝,灵辇送返神都后,公主之子遣人送来一柄紫檀槽金环琵琶,道是大长公主留有遗言,将它予我。”

豆卢宁点点头:“原是淮南大长公主所赠。早闻公主天性聪敏,五岁即能闻音抚琴,无师自通,高祖大加惊异,特赐琵琶并锦?(纟采)。唉,淮南公主不尚奢侈,食不重味,孝奉家姑,德行规矩,为人所称,更难得与封驸马情深意笃,携手五十余载,可惜啊,我与她竟只两面之缘。”

她的两面之缘令我瞬间忆起许多旧事,不禁怅然:“是啊,永隆二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六月,圣人将遵冠礼,大帝特令公主为圣人梳髻,正衣服。七月,大帝又令公主担任荘母,送我出嫁。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淮南公主都在我们身边,她不幸病逝,圣人亦哀戚非常。”

还有薛绍,他曾那么羡慕淮南公主李澄霞与封言道的婚姻,他还说不敢贪心求百年好合,愿与我执手四十载,可是,只是七年。仿佛戛然而止的乐曲,才听清几个音符,不知它未来将会如何演变,却也只能遗憾终生了。只怪上天没有听见他的虔诚心愿。

“对不住。” 豆卢宁歉意道。

“贵妃多虑了,”,我笑对她的同情神色:“再多哀痛与不甘具成往事。难道贵妃未闻?圣人已下制,我将出降周国公,吉日乃太后钦定,仍是七月,就快了。”

豆卢宁欲言又止,正此时,宫人来报太子李成器派人前来,道是有要事求见我。

“快请!”

异口同声,我和她都明白持重谨慎如成器绝不会轻易说出’要事’。那人入内便拜,我道免礼,他快速禀明原由,惹我心焦动怒。

豆卢宁又惊又疑:“阿谁责罚薛家小郎?!他竟不知小郎身份?!”

那内侍要答,我闷声道:“不必说了。崇文馆学士莫不是当世鸿儒,断不会有意为难一个黄口孺子。崇简竟敢在储君座前斗殴,那位学士。。。罚的太轻。”

我虽竭力克制,但无人不明我此时的情绪。殿中一时寂静,我提出告辞,豆卢宁不便挽留,教成义送我出集仙殿。始终放心不下,不知是何现状,我快步赶往东宫。

内侍在前引路,直至讲堂外,隔窗望去,孩子们年龄参差有别,正奋笔疾书,偶有顿笔思索者。崇文馆属东宫,为储君读书之所,贞观年间规定,限生徒二十,若非天子缌麻以上亲,或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又或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需为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皆无资格入读崇文馆。

堂内的书案摆设并不紧凑,十几个孩子很是好认,我匆匆看了一个遍,却是不见崇简。内侍悄指讲堂西端,那尊庞大的至圣先师金塑座下,正跪着两个小人儿。左侧的孩子双臂高举过顶,艰难强撑,手捧乌木戒尺,沉褐如墨的颜色衬的掌心红肿愈发明显。心跳登时发急,直想冲进去,先把那戒尺摔它个稀巴烂。

“小郎仍在罚跪。右为武尚书之子。” 内侍低声道,并说成器之意是请我代子向学士们求情,他怕崇简受不住这份苦,再一次跑出东宫。

我别过脸,不忍再看,一颗心矛盾的极软又极硬:“罚的好!学士哪里是罚?待回了府,我定亲手打的他十天半月不能再疯魔闯祸!”

又愁又忧,脚下也觉软绵绵的并不踏实,这条回廊的地板好似在漂浮。慢吞吞走出丈远,我吩咐内侍退下,对一旁的芷汀唉声叹气道:“等一等崇简,咱们一齐回府吧。”

芷汀点头,她心中的愁绪并不比我少:“也不知学士们欲罚几个时辰。这几日,恐他不得跑跳,也骑不得马,兴许行路。。。也会费事呢。”

回廊东侧是一片花树,很是僻静,二人便在树下等了半个时辰,焦灼不堪却只能忍。稠密倾重的花枝参差垂下,盛放的榴花红似霞焰,但无心赏玩攀折。待两位学士离开,便见成器与隆基伴着崇简最先走出,兄弟俩各搀着崇简的一条胳膊。崇简在哭,抽抽嗒嗒,手背抹的都是泪光。

忽然,只见隆基小大人似的紧紧抱住他:“表兄莫哭!咱们去求阿婆,教阿婆严惩武崇训!”

愈走近,我愈要摈弃对崇简的疼惜之情,告诫自己疼爱绝不等于溺爱,设想换做李贤或房云笙,他们将如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

三人见了我,成器快步迎来,急冲冲道:“姑母怎的迟来!侄儿已派人去寻姑母相助,可是那贱奴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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