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耀二年,二月,作万泉宫于蓝田。癸未,以太子诞皇孙满月,大赦。改元永淳,大酺三日。戊午,立【皇孙重照】为皇太孙。西突厥阿史那车簿率十姓部族反。是春,关内旱,日色如赭。
四月甲子朔,日有蚀之。关中饥馑,米斗三百。丙寅,幸东都。以皇太子监国,命【刘仁轨】、【裴炎】、【薛元超】等辅之。上以谷贵,减扈从兵,有饿死于中道者。
辛未,以【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与将军【阎怀旦】等三总管兵分道讨阿史那车薄。
风和日丽,午饭后饱睡一觉,掬水洗脸提一提精神,长发使一条丝带束在脑后,我自枕边拿起针线继续忙活,上官池飞等人将各色丝线整理的井井有条。我针法向来一般,更不敢求速度,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只得了大致轮廓,按我的构想,成品该是一个金灿灿的百宝囊,吉祥又富贵。
“诶,宁心与蕊儿可曾回府?” 看不到宁心围在左右说说笑笑,我当真不习惯。
袁芷汀笑道:“宁心既说是往西市,闭市之前怎舍得回府?”
我点点头:“呵呵,的确,我若不是身子沉,定要随她二人同往。”
芷汀道:“公主这便是妄想了,驸马有言在先,轻易不得出府。”
我笑嗔:“表兄不在府中,却留下诸多耳目监视我。扬翠呢?去寻宁心了么?”
池飞道:“曾见扬翠歇在秋千架。”
说着话,池飞疾走数步,将南墙上半人多高的直棱轩窗推开。阳光晴好,花阴树影交织错乱的斑影里,安扬翠闲坐秋千,纤足有一下没一下的踮着脚下青砖,秋千因而随之晃动,幅度之小可忽略不计,却惊起白蒙蒙的一团杨絮。
杨花舞起又满城,人间芳菲四月天。杨絮轻盈洁白似花非花,扬翠发鬓衣裙已落满厚厚一层,她不曾拂去,只任它们停留。沐浴晴光,它们仿佛是透明的,单薄无依惹人怜爱。
“灞水垂柳,”,池飞倚窗轻叹:“杨花许是自城外而来,呵,这时节,当是花雨满长安吧。”
“上官姐姐擅作比!”,苏柳意抚掌笑道:“春末遍吹杨花,真如洒落一场别致花雨呢。”
芷汀一壁忙活一壁随意的望向窗外,扭头问我:“公主有事寻扬翠?”
我仍望着漫天飞舞的杨絮,心口处蓦的不畅快,淡淡道:“无事。”
那日李重照的洗三礼,我也诊出有孕,这便是锦上添花,李治欢喜,武媚更心疼我,遂留我和薛绍在大明宫住了半月有余。众人都道我该与婴孩多多亲近,有护胎之效云云,我只客套应下,谁也看不见我心中的苦笑。我们回府后的次日,李治宣布建万泉宫,终日可见苍天巨木由南方深山经千里驰道源源不断的运往蓝田。有人预言,这座皇室别宫落成之时,其壮丽程度恐怕直逼大明宫。
李重照满月之后,李治难掩对这个嫡孙的喜爱,立为皇太孙,还有意开府置官署,因臣下劝谏,李治考虑不合古法,此事遂作罢,但是,李重照的身份在每个人的眼里愈发尊贵了。各府皇亲命妇参拜祝贺,张口闭口都是最顺耳的奉承话。
皇太孙的封号无疑表明重照就是未来的大唐国君,多少人开始打起了他的主意,然而只有我清楚,重照注定是一个苦命人,‘皇太孙’是他短暂且坎坷的人生中最荣耀至高的头衔,他甚至至死没能当上储君。相反,当时我看着懵懂好奇的成器,这孩子的前半生虽说几乎与堂弟一样波折不幸,好在苦尽甘来,终得宁详。
一春无雨,三月中旬,残冬的脚步彻底远离了,关中闹起了粮荒。长安的确是一处龙气冲天的风水宝地,但水路不通却带来诸多隐患。去年雍州大风害稼,导致关中无粮,因走旱路,外州米粮无法及时运至关中,于是东西两市的米价竟飞涨至三百文一斗,穷苦人家根本无力支付。而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洛阳凭借大运河连接南方各州,水路畅通,黎阳、常平等官仓皆充盈达百万石。二圣决定巡幸东都,实为就食。皇太子李显奉命留守长安,李治钦点了几员爱臣辅佐。
待一切安妥,已是四月初了。圣驾离京,少不得亲贵随行,并非每个人都有幸随扈。旭轮属于前者,而我则属于后者。五日前在灞桥恭送二圣时,我因害喜严重以致身形清瘦,加之脸颊生出许多肿痘与黄斑,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神采且丑陋,厚施了脂粉反而欲盖弥彰。我并不惋惜自身的损失,只感慨做母亲的不易,前世我的母亲那般凄惨的死在了乡镇卫生所,唯一的孩子也没能为她扫墓添土。
武媚安慰我,她担心我的身体不堪旅途劳累,于腹中胎儿无益,所以不得不让我留在长安。有李显这贵为储君的同胞兄长在,足能保我事事如意。我请武媚善自珍重,我们除夕再见。然而她和我都心知肚明,我的心会追随他去往洛阳。
目送武媚登上金根车,趁薛绍与旁人话别,我抓紧时间去见旭轮。李成器因丢了一样心爱玩具而哭闹,刘丽娘焦急的吩咐侍婢回府找寻。我想抱一抱成器,旭轮却未答应,道是知道我怀孕辛苦。那之前的两个多月,我们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
灞河两岸的垂柳随和煦春风轻缓拂动,柳梢为碧湖画下道道涟漪,悠悠荡向未知的远方。他中明色的长衫与身后垂柳几乎融为一幕,在我的视线里逐渐虚幻。我清楚记得他那一刻的神情,说不尽的不舍,却无言语能表达。直到近侍戴思恭请他登车,他无奈叹问‘可是秋日生产’,我只是点头。并不久长,我能等,旭轮,虽与你分离在即,但万幸有期可待,我没有怨言。
旭轮又是一叹,随即转身离开了。稍远处的成器冲我挥动小手,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和大家一道,还不停的唤我,提醒我跟上。我望着旭轮一步步走远了,深深佩服自己的克制和冷静。他最终与其他人一起去往了洛阳,也将我的全部思念带去了洛阳。那飞舞缭绕的团团洁白,是无数不为人知的离别伤情。不知是谁应景吟诵‘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我难忍伤心,掩面而泣。苏安恒苦劝,说我不该哭,要为孩子而自珍。
念及此处,不由得哀叹一声,我欲拭泪,却见指尖粘了一团白花,遂轻轻吹落了,再一抬眼,薛绍就站在面前,唇角上扬。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驸马请。”
苏安恒搬来一把胡床放在我身边,薛绍遂坐下,接过我手中的绣件问准备用作什么,我说绣一个百宝囊用作孩子肚兜的装饰。
薛绍端详着:“你自言腹中是女儿,倒不如绣花草。”
我见他衣服簇新,随口问:“薛慎言设宴款待,另送衣衫么?”
几天前,有薛氏族人派家奴登门送帖,邀薛绍昨日参加一场宴会,邀请之人是任职城门郎的薛讷,并无名气,但他的老父亲是战高丽、击突厥、定天山的薛礼薛仁贵。
大约十年前,李治欲助吐谷浑可汗诺曷钵收复故地,由薛仁贵领行军大总管兵发青海,只因副手郭待封的私心导致粮草被吐蕃劫去,最终兵败大非川,薛仁贵被除名为民。次年,高丽遗民在新罗的支援下募兵生叛,李治起用薛仁贵平叛,但唐军水战败于新罗,薛仁贵被流放象州,后因李贤被立为太子,遇赦方能还京。吐蕃屡次侵扰安西,瓜、沙等联通西方诸国的行路相继断绝,薛老爷子再度起复,拜为瓜州长史经略西境。
薛绍昨天离家之前曾留话自己会‘夜不归宿’,我乐得清闲,芷汀她们却替我着急,暗示我禁止薛绍在外留宿,以防被哪个伎人胡姬勾了魂去。
薛绍放下绣件,一掸衣袖:“旁人送衣怎会这般合身?适才沐浴更衣,方来此见阿晚呢。”
“当真?”,我假装怀疑,凑近去嗅他衣上的气味:“不对,这熏香我不曾。。。”
“促狭鬼!”,薛绍顺手拥我入怀:“皆知我室有妒妇,旁人左拥右抱,却只以男子为我斟酒布菜。”
芷汀正送来几样鲜果冷饮,忍不住笑道:“竟不知公主早已‘美名’在外。”
我大不乐意:“我从未阻挠表兄交友游玩,怎是妒妇?!反倒是表兄,我每外出便要究问一番,表兄该是妒夫!”
“切莫动怒,”,薛绍开怀大笑,轻轻的抚摸小腹:“我认我认,我确是妒夫,恨不得把阿晚藏于袖中,以免被外男瞧见。唉,关中连月无雨,真要闷死人呢,我明日告假,陪阿晚往城郊别业小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