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常抗拒确认,忙拉住宁心:“现在东宫,少要生事,回府诊脉也不迟。”
宫人道:“不妨事,每日都有医家在内坊当值,婢子这便去请示司馔。”
司馔是东宫内官之一,专司饮食、医药、蔬果、伎乐等务,安排一个医生给我瞧病是小事一桩。
宁心道:“有劳诸娘子。”
隔片刻,白真珠带着闺女儿子陪我等候医生,李重福走路还有点摇摆畏缩,李娇跟在左右护着弟弟。
我道:“白娘子今日为何不往明德殿。”
白真珠略苦笑,犹豫道:“太子妃道是。。。大郎年幼,嘱我专心教养子女即是。”
我心笑,韦妙儿这是怕儿子被抢了风头,唉,重福是李显的长子又如何,没名没分的宫奴所出,难成气候,当年的李忠只是例外。
等到医生进内,宫人道是医博士杨元禧,因是自幼相识的老熟人,我并不觉顾忌,亲切的唤了一声禧儿。
杨元禧语气平淡:“杨三来此是为公主诊脉。”
我于是不多叙旧,二人隔着一道纱屏坐定,我探出手去,腕间被他覆上丝帕,他全程一字不发。白真珠夸杨元禧仁心仁术,太医署不忙便来东宫当值,尤擅妇儿。
我为朋友深感骄傲:“元禧师从孙公,娘子尽信便是。”
白真珠很是意外,说杨元禧从来不提,我说他素来低调,又是个闷葫芦,惜字如金。
杨元禧问:“敢问公主月事迟了几日?”
我道:“一十三日。”
“公主与驸马,”,他有点迟疑,指尖动了动:“行。。。”
我心底生出一股羞涩,却又觉得十分好笑,这人身为医生,而且也已经结婚了,对夫妻之事怎会这般避忌。
“元禧且近前。”
纱屏那侧的人影依言靠近,我也向他倾身,为免诊断失误,轻声而详尽的在他耳畔说明一切。说完,我突然笑了,莫名想起从前我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太平,曾觉得这人心地善良,值得托付终生。
很难得,杨元禧居然问我:“何事这般可乐?”
我玩笑道:“当年事,你嫌我聒噪多话,一向不爱与我往来。”
透过素纱,依稀可见彼此神情,他默了默,平和一笑:“当年事?杨某记得,不离公主左右者唯二,陈娘子,武。。。攸暨。”
笑容凝在嘴边,我出神的看着纱屏的另一侧,杨元禧自自然然的收了丝帕:“恭喜公主。”
成婚大半年了,最开始我每日都会问起武攸暨的伤势,宁心道是并无大碍,后来说是已经痊愈,我便再也没问过。自认为各自婚娶各自安好便是这段友谊的最好结局,可猝不及防的,居然在此时此地听到了攸暨的名字,心头虽不似刀割之痛,却也难将息。人啊,很可能一个转身一个眨眼,有些事说忘就真的忘了,但又如何强求别人也清除记忆呢。
‘月晚,我考中进士后,欲成家。’
“攸。。。攸暨近况如何?” 不知怎的,我疑心之前是宁心为宽我的心而对我撒了谎。
当日撇下攸暨便去求旨赐婚,这一年多,我与他再未相见,也许他其实过的很糟糕。去年春日的科举不知是何结果,放下心结到场为我祝福又惹来无妄之灾,我十足是个害人精啊。一起长大的好友,我对攸暨无怨无恨,因为他从未伤我害我,我只是无法与他解释姻缘二字。
“恭喜公主,”,杨元禧正埋头整理药匣,又一次对我说明诊脉的结果:“为薛家添丁传嗣,公主不欢喜么?”
是啊,为什么我没有因为腹中天使而欢喜呢?
若不是隔着纱屏,我恐怕自己会失礼的拉住杨元禧,我低声恳求:“元禧,攸暨究竟。。。”
“月辉不盈手,应试亦不中,”,他轻轻摇头,似乎为攸暨而深感惋惜:“心事无可寄,多情徒伤情。幸有门荫福庇,不至混沌无成。”
眼角的一片湿润渐凉,我叹道:“真若为一女子而潦倒此生,攸暨枉为男儿。”
杨元禧笑笑:“人各有其道,不过此事,我附议公主。公主玉体康健,与驸马恩爱和美,而武攸暨沉湎旧事,糟践自身,妄图博同情?哼,只配为时所笑。”
杨元禧起身告辞,白真珠早就等着急了:“敢问杨博士,诶,这便走了?公主,可是喜讯?”
宁心一直陪在我身边不言不语的听着我与杨元禧的对话,白真珠又问一遍,宁心方开口道:“是喜讯。”
一声接一声的真诚道喜,我好像才明白自己已荣升人母,这时,宫人道薛绍在外求见,我努力的调整心情,不想让薛绍失落。其实,我觉得我不可以在这世上留下什么,顾月晚活过的证明或者孩子,都不该留下。
白真珠笑说:“哎哟,我不便多留。”
白真珠带着子女自角门离开了,薛绍被宫人请进来,他是那般焦急,恨不得一步奔到我身边。
“表兄。”
我还没说出怀孕,他开心的把我搂进怀里:“我晓得!方才恰遇杨三!阿晚,你我。。。”
薛绍莫名语噎,我突然感觉他的身体正轻微颤抖,按在后背的手攥成了拳,像是在收拢某种格外激切的情绪。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呜咽,起先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怀孕是寻常事,怎值得男儿落泪,可是,随着一声悲伤号啕,不止我,每个人都诧异的望向薛绍。宁心给我递了帕子,她悄声吩咐旁人退下,只她一人听候差遣。
“表兄?” 我无法不担心。
薛绍埋头在我肩侧哽咽哭道:“我想。。。再见。。。阿耶阿娘。”
我心稍安,却又开始为他心疼,当年噩耗传回长安,我还曾替他庆幸,至少有两个哥哥能照顾他,却忘了,一个人从呱呱落地到齿落舌钝,父母之爱永远无法被取代。
这世间最无所图的一种感情,我也很早就失去了,即便竭尽全力,也无可追回。直到这时,方发觉自己与薛绍竟是同类,更神奇的是,搭错车的两个人,已有了共同的骨血。
我也止不住的流泪,轻轻的为薛绍擦泪,感慨道:“表兄心伤,月晚感同身受。”
“多谢阿晚,”,他哭的双目红肿,泪大颗大颗的继续滑落,分明还似个没长大的孩子:“多谢阿晚为我孕育子嗣。”
我不由笑了:“男子娶妻不正是为传宗接代?为何特意道谢?”
他有点着急:“是何歪理?!我不知旁人心思,可我娶阿晚是为相持相伴,若难生养,二位兄长自会以子过继,哪日我不在了,尚有儿孙孝养阿晚。”
“呸,”,我轻啐一声,但心里还是感动的:“荣升人父,驸马作何感想?”
薛绍终于面露笑意,与我挽手坐下,抵额私语:“滋味万千,难以详述,但有一则,后怕。”
我不解,稍思索,问他:“后怕?添人进口,缘何后怕?”
唇贴在耳边,心口也贴在一处,心跳连着心跳,他含笑道:“昨夜今晨,阿晚生受了,若知阿晚有孕在身,我岂敢冒进。”
【10-06-2021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6月10日(2021)更新:
本章内容基本没变
删除了一些与历史严重不符的情节,就这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