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去追灵威,而我被薛绍‘抓’住了:“天冷呢,仔细受风。”
寻常语气,其中的体贴深意却温暖人心。我惭愧垂首,心叹得此佳婿,妇复何求?!只怪我这错入时空者霸占了原属于太平的一切,注定要与薛绍相遇的人是她啊。
我这一叹当然没逃过薛绍,他问道:“为何而叹?”
我稍抬眼,对上他的好奇注视,惴惴不安道:“倘或并非月晚与表兄相识在先,而是。。。旁人,相知相许,如今表兄或。。。更为顺意?”
他温柔笑意僵住一瞬:“阿晚又如何?若嫁与旁人,阿晚是否更为顺意呢?”
我别过脸,心虚道:“呃。。。不知。”
“阿晚,阿晚,”,薛绍追着我的视线,诚恳而郑重道:“你我缘定今生,天皇御旨赐婚,更有长安士民为你我见证,我自认完满无憾,别无所求。即便是从前,我亦不想与旁人有任何牵扯!”
我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胡乱的点点头:“不过是随口一问,怎会不信表兄。”
他双臂环住我,不忍拒绝,我只得温驯的投入他怀抱,心底愈发忐忑。他其实没有继续追问,他也需要我对他的认定。他对自己有信心,我却没信心在他有生之年还清他对我的全部付出。他自认幸福,我自认是大唐第一大骗子。一个真情,一个假意,长此以往,终是我顾月晚负了他。
入了东宫,姓李的或者和姓李的沾亲带故的宾客先后来到,莫论亲疏远近,多数人一年到头都是好容易才能碰一次面,又赶上李家添丁进口,皆是喜气洋洋,男人一律朝服,女人则钿钗礼衣。
这小二十年身在宫廷自以为遍识了天底下的顶尖珍奇,大宴小会也是次次不落,但这场新生儿的洗三礼却是见所未见,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豪,若不是年节不顺,只怕奢华程度还要令人咋舌。
唐恬恬的堂兄唐见日是李治六姐豫章公主的儿子,也就是李显与我们的表兄。豫章生母难产而死,长孙皇后便亲自抚养豫章且视如己出,因如此,李世民在豫章过世时才会过度悲戚。
我与唐恬恬的关系向来和睦,便通过她打听唐见日的礼单,东西繁多没能记全,印象深刻的是两对二尺高的金象、玛瑙松石等堆成的百宝玉盆。
她这么一说,我更没心情打听旭轮的礼单,唐恬恬笑道:“公主是皇孙亲姑母,所进贺礼较我堂兄当是数倍不止。”
我这才发觉不是薛绍谨小慎微,而是我太过‘放眼’未来,却忘了眼下—— 李重照真就是一条mini真龙。但无论我如何后悔没细看礼单都迟了,礼单已交给东宫宫人送去家令寺了。
薛绍不知道我是跟我自己生闷气,以为我哪里不舒服便关心询问,我悄声解释了,他安慰我不必担心,比唐见日的贺礼只多不少。
“当真?”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我没记全唐见日的礼单,可能少说了十样八样。
薛绍不禁莞尔,若不是耳目环绕便要抱住我哄一哄:“当真,所进贺礼我曾一一过目。”
我假意作愁:“唉,我万事不上心,若哪日散尽家财,又该如何是好呢?”
跟随我们入宫的宁心与苏安恒被逗笑了,宁心道:“阿姐是天子之女,储君胞妹,何愁无钱。”
薛绍悄悄的拉我的手:“居房陵时,曾在郊野识得几样野菜,听闻稍作烹调便能食用,真若一无所有,你我尚有野菜果腹。”
暂时在这偏殿站了C位的是滕王李元婴,虽年过半百,但他一辈子没操过心,外貌较同龄人年轻了十岁上下。李元婴是李渊的老儿子,与侄子李治年龄相近,他幼年丧父,少年封王,山高哥哥远,关起城门自己就是大佬。李世民罚过他,左迁加削户,他不当回事儿,甚至国丧期内与下属party作乐。
李治登基之后,李元婴愈发的不像话,李治无奈写信责备,例数小叔叔斗鸡走狗、伤人取乐、以雪埋人、家奴侮官、狎昵倡优等诸般劣迹。老子管不住儿子更没用,李元婴该闹还是闹,气的李治把他禁足了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李元婴最大的兴趣爱好是花钱,他任职多地,但凡时间充裕就大搞土木工程,用真金白银铸建起一座座游苑别馆,被韩愈夸赞为‘瑰伟绝特’的滕王阁只是其中之一,他近几年在四川,听说又修造了一处豪邸,号称‘阆苑’,当真是自比神仙了。
官场多年来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宁向儋崖振白,不事江滕蒋虢,李元祥、李凤因病身故,李恽前几年自杀了,如今就剩李元婴这独一份的‘反面亲王教材’了。
一个人没有任何优点也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吧?李元婴是人,所以他有优点。滕王蛱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李元婴擅绘蝴蝶,霍王李元轨的长子江都王李绪则擅绘鞍马,叔侄俩并驾齐驱,各领风骚。
薛绍趋步上前,恭敬的向李元婴行礼,赔着笑脸道:“大王画技精湛,拥趸甚广,小子亦心慕久矣,奈何遍寻大王真迹却无所获。”
薛绍早有求画之意,逢李元婴回京便送上拜帖,却从无回音,这我都是知道的。
李元婴有些不快,稍一打量:“原是薛家小子啊。”,又注意到我正看着自己,似调侃道:“传言阿史那伏念当初叛乱进犯是因记恨汝妻不嫁,依我之见,此事不可信,汝妻虽美,不至令人为之倾付,驸马以为?”
小顽主变成老顽主,李元婴四十年来没卖过李世民爷俩面子,调侃我几句于他更是小菜一碟,但我清楚他并不是无故嘲讽我姿色平平,而是存心向薛绍抛出一道选择题,看薛绍是真心求画,还是更在乎老婆的心情。
李元婴一脸得色的睨着薛绍,脑袋轻晃,那一块装饰在远游三梁冠冠额象征清高超拔的金蝉随之闪亮摇动。
“哈哈哈,元婴何苦为难儿郎。”
这位好意为薛绍解围的花甲老者精神矍铄,高大体宽,乃是李渊第十一子韩王李元嘉,生母宇文氏是隋末枭雄宇文化及的姊妹。当年李弘纳妃,因李元嘉是年龄最长的叔王,且素有‘修身洁己、内外如一’的美誉,故而李治劳烦叔叔担当去裴家订盟下聘的大任,以期李弘与裴瑾娴婚姻完满,只可惜天未遂人愿。
唉,都道岁月无情,看着李元嘉,我蓦的想起距李弘离开我们竟然已是六年有余,他躺在冰冷的帝陵之下,我们这些人的喜怒悲欢早已与他无关。
“韩哥,”,李元婴拉着老哥哥,不服气道:“太宗罚我,天皇责我,薛家小子原是太宗外孙,现又是帝婿,前人债,后人偿,任我捉弄一番并不为过吧。”
李元嘉与周围各人闻言大笑,他们分别是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同母弟鲁王李灵夔。李渊有子二十二人,仍健在的只面前这五人了,逝者如李元霸、李智云先于大唐立国离世,或如最知名的李建成、李元吉于玄武门之变时被杀,又如李元昌、李元景等先后涉及谋反被赐自尽,余众多是早殇或因病亡故。
作为孙辈,薛绍本就没有解释的资格,叉手道:“大王既问,小子敢不作答,往年有幸瞻仰大作,蝴蝶栩栩如生,美不胜收,身在冬日,如沐春风,然小子窃以为,若与内子玉容相较,稍逊一筹。”
李元婴原本想的是薛绍会拍马屁,答案却是相反,不禁怒瞪薛绍:“先前你道一画难求,怎变了心思?!这小四娘怎配与我笔下蝴蝶媲美?!”
薛绍仍是姿态恭谦:“大王妙笔好如阆苑仙芝,几多人为之辗转,毕生不得,怎奈内子亦为小子苦思多年,几经不易方迎入家门。天边花,仰之弥高,心上人,立誓白首,算来后者更值得小子悉心呵护。”
“世间难得长情郎,我宅中收藏滕王真迹,愿送与薛驸马。”
并肩行来的年迈夫妇是李渊第十二女淮南公主李澄霞与驸马封言道,淮南公主慈眉善目,仪态端庄,她天性聪敏,尤擅琵琶。既有资格尚主,封言道的出身自不一般,其父乃唐初重臣封德彝,其母乃前隋大司徒杨素之侄,亦系出名门。封言道十岁袭爵,少以门荫充任千牛备身护卫李世民,数年后迎娶李澄霞,四十余年夫唱妇随,感情甚笃。
而我对淮南公主的感情也有点特殊,去年六月,恰逢旭轮年满二十,男子成年而体犹未壮,是为弱冠,需依古制择吉日行冠礼,并祭天地祖宗,李治请淮南公主为旭轮梳髻着装,而后是我出嫁,李治又请淮南公主担任碖母,念她与封言道伉俪情深且儿女双全,讨一个祯祥意头。当世男女一生之中的重要日子,都有淮南公主参与、见证,只遗憾。。。旭轮与我只能是兄妹。
薛绍急忙谢过封言道的美意,又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若不得李元婴的蛱蝶图,只当留一点遗憾了。淮南夫妇与李元嘉等人叙话,我忽觉手被薛绍握住,遂不解的看向他。
“不敢贪求百年之幸,”,薛绍俯首凝眸,感慨万千:“愿与阿晚执手四十载,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