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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红梅引 泪眼问花花不语(上)

仪凤三年,春正月,辛酉,百官及蛮夷酋长朝天后于光顺门。丙子,以中书令【李敬玄】代刘仁轨为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仍检校鄯州都督。命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孝逸】等发剑南、山南兵,以讨吐蕃。癸未,遣左金吾将军【曹怀舜】等分往河南、河北募猛士,不问布衣及仕宦。

夏四月,丁亥朔,以旱,避正殿,亲录囚徒,悉原之。戊申,大赦。癸丑,泾州献二小儿,连心异体,年四岁。

五月,壬戌,上幸九成宫。丙寅,山中雨,大寒,从兵有冻死者。以相王轮为洛州牧。

山间的夏日本是阴凉爽快,十分宜人,却未料一场滂沱大雨突袭天台山,硬生生把暑热冲刷殆尽。乍然暴雨惊雷,更有呼啸狂风卷裹着断裂树干毫无目的的打砸,那声响巨大,我惊醒时误以为是闹了地震,本能的向外冲去,被上夜的宫人拦住,道是外面在下雨。没多久旭轮跑进了凌波殿,披发裸足,薄薄一层软绸寑衣早已湿透,扮个落水鬼倒是正合适。见我缩在被窝里吓的不敢闭眼,他说这雨来势迅猛,怕是能把整座山冲塌,需做好准备随时撤离。我推他他也不走,不管旁人是否疑心,脱了湿衣,裹着被子守了我一夜。近天明时,我送旭轮回九华殿,见行宫似变了模样,到处堆积着淤泥杂树,宫人们可有的忙了。最令人不敢相信的是,五月里穿薄袄竟不觉有暖意,我冻的直哆嗦,却听说竟有扈从兵士不幸被冻死了,这令我深深后怕,才知旭轮为见我不止是冒了风雨。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又是一夜雨落,在日出前最后一刻戛然而止。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殿脊瓦片不停的滑落,叮,撞了悬在檐下的风铃,啪,坠砸在青砖过道,洇成指肚大小的一枚圆点,不知何时渗入土壤,不知何日蒸发上天,如是循环。

一夜难成眠,推开绮窗,天际似墨似靛,我抱膝坐于窗台,就这么怔怔的望了半个多时辰。愁绪满腔,直想爬上某处高楼,眺望天高海阔,一解心中愁苦,只怕惊了这一宫的人。谁会相信太平公主也有烦恼呢。

惊心动魄的除夕夜过后,东宫于我更甚龙潭虎穴,无奈房云笙与张令仪对我无比信赖,视我为疗愈心理创伤的吉祥物,愈发频繁的邀我前往,向我倾倒苦水诸如此类。我不可能次次称病推辞,只得默默祈祷不要遇见李贤。偶然一次,我辞别了房云笙,刚走出天光殿,惊见李贤居然好整以暇的候在宫门,借口说许久未见甚为想念,教我随他去丽正殿。自知尊卑有别,我硬着头皮跟去了,甚至消极的做好被他或赵道生奚落的准备,幸而李贤只是赏赐一堆外邦进贡的奇技淫巧,另有一堆废话,中心思想就一个——不准我打赵道生的主意,他留定了。

因浴室的一番龌龊,我竭力避免与李贤对视,整个过程姿态卑恭,想让李贤相信我当真是怕了他。李贤偏故意戏弄,忽的把我拽进怀里抱着,逗孩子似的把我举高又放下,还颇暧昧的在耳畔低笑道 ‘从前一团白肉任阿兄玩弄,或黑痣或红痣,一览而尽,阿妹何曾知羞?呵呵,阿妹安心,来日绝不薄待阿妹。’。这话也许可以哄哄心思单纯的李显,对我则效果为零。李贤若能登基,不亏待赵道生倒是真的,依李贤对贺兰瑜的痴恋,估计敢把陈文帝未竟之事变成现实。屈服?哼,我早知自己的路终比李贤长远。才做出点成绩就飘飘然了,尤其疏于自律,李贤这错。。。太离谱。唉,真后悔啊,当年就该屎尿屁轮流来一遍,直接把李贤恶心死得了。

思绪被悠远的钟声打断,我拍拍脸,自言自语道李贤本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不领我的情反而欺负我,算什么亲哥哥,我再提醒他我就是猪,甚至他那张脸我都不想再见到,虽然这很难。

东方既白,却未见晴空,或许又将是阴霾密布的一天吧。眺望中庭,那些负责粗活的宫人正在清理被疾风骤雨打落泥污的花草。轻松跳下二尺高的窗台,我因无所事事,挠头在原地转了几步,心话今天也不可能躲在凌波殿不见人,还是先把自己收拾利索吧。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对于尊贵清闲的相王李轮,是又一次纳妾;对于心思深远的天后武媚,大概是对旭轮还有我的一次试探;对于天下至尊的李治,是对臣下的赏赐与笼络;而对于更多人,是这枯燥无味且遥遥无期的禁宫生活终于又出现了一个新鲜话题。

待宁心等人入内请安,我正对镜梳妆,只不过下手有点狠,两道眉毛直愣愣的似烧火棍,腮红和那猴屁股没两样,嘴唇涂的像是刚吃了死孩子,活脱脱一副丑角扮相。众人哄笑,上官池飞问我怎么不让旁人伺候,我说我想自己练习化妆,没想到我手能笨到这地步。随即打水洗脸,还是由别人代劳,镜中重现了一张明艳娇态的面孔。

吃过早点,宁心提议去奇宝苑,道是泾州进献的连体男童就养在那里。自上月被送入大明宫,再随驾到九成宫,她们只远远的观瞻了一次。我亲眼所见,那对双胞胎大半个胸腹无隙贴合,四肢虽灵活健全,然终其一生无法脱离彼此,甚为可怜。别人惊议不绝,我只叹二童生错了时代。听说他们来自鹑觚县,父亲胡万年是守城卫士,其妻吴氏早年生下一对龙凤胎,也是连心,请人剖而析之,子女皆死,后再产,便是他哥俩儿了。胡万年这次没敢鲁莽行事,直到被泾州刺史获悉,将二童进献长安,相信胡万年夫妇一定得到了一笔满意的补偿。

好好的孩子生来就被怪病束缚,现又远离父母被当做稀奇物件献给权贵观赏,我多有不忍,本想拒绝,可没我刷脸她们就无法进入奇宝苑,见众少女满脸期待,我不得不从善如流。

出了凌波殿,举目可见热火朝天的宫人,这边抬了一担彩绸,那边抱了一对才从长安送来的内用细白瓷罐。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别人,也只匆匆道一声失礼,脚下一秒不停,直直朝九华殿而去。

我们驻脚看了片刻,袁芷汀扶了扶鬓边的花簪,笑道:“每岁纳新人,相王当是心满意足呢。公主,晌午往九华殿可好?闻听刘家妆奁已送入行宫,又是一番热闹呢。”

四月里准备巡幸九成宫避暑,大明宫乱乱哄哄的,加之关中少雨大旱,李治夫妇操心国事之余还不忘关心小儿子的私生活,不知豆卢宁与唐恬恬究竟何处不称心,所以定了目标——优中选优,最后是选了彭城刘氏的女儿,据说是一位花容月貌的绝色佳人。

这次入宫的新人是彭城公刘德威与平寿县主的孙女,刘德威生前屡立战功,家中子弟亦多在朝中为官,工部尚书兼检校左卫大将军刘审礼是这位新孺人的伯父,她堂兄弟从兄弟官至刺史者也有两三个,刘家女儿也是不愁嫁的,比如故虢庄王李凤的王妃便是她的亲姑姑,另有一位姑母也是举荐人——故太子家令阎庄的遗孀。

理清刘氏的姻亲关系后,我突然忆起一些不曾着意的旧事,第一次遇见肥嘟嘟的李融时,虢王妃分别牵着他和一个长相秀美的女孩,旭轮把剥好的橘子捧给女孩却被她转手给了李融,当时大人们还哄着旭轮承认橘子就是彩礼;虢王李凤的丧礼上,一个青涩少女近身陪伴着王妃,便是垂泪颦眉的情态,亦楚楚动人。既有这样的前缘,刘氏能否赢得旭轮的好感?

“阿姐?”,宁心轻推痴怔失落的我,拿了帕子替我擦去眼角泪水,笑道:“虽是兰月,这风势比之秋日也不输呢,阿姐眼疼么?袁姐姐,依着我说,不需往九华殿,二圣于咸亨殿设宴,入夜往咸亨殿最为热闹呢。”

安扬翠随声附和:“宁心在理,兴许相王正养精蓄锐呢,你我怎可搅扰?公主,赛跑如何?我赌一双新簪子,我最先跑到奇宝苑!”

扬翠习惯与人打赌,尤其是自己擅长的,宁心不甘示弱,替我做了主:“偏不信!我拿这缠丝七宝镯与你赌!”

不知谁先带头,这些妙龄少女们便你追我赶的开跑了,不多时香汗淋漓,脸颊的胭脂晕染开了,一滴滴粉珠儿挂在白嫩细腻的腮旁,并不狼狈难看,反添了一丝娇媚。若从天空俯瞰,似一只只灵动的蝶,舒展着薄翼恣意飞舞着,春兰秋菊,缤纷绚烂,装点着一成不变的宫墙,给这天子行宫带来些许温暖的烟火气息。只苦了苏安恒等中人们,被迫‘加入’这比赛,还得不时弯腰捡起坠地的各式配饰。姑娘们寻不见心爱之物,可是要哭鼻子耍脾气呢。

经百岁田垄,好好的作物未及采摘便被雨水悉数毁了,一望无尽的良田也被冲刷的坑坑洼洼,淤泥甚至漫上了人行砖道,好在这砖道宽三尺余,西侧多是淤泥很难下脚,靠东的一尺宽还算干净。

这时,迎面行来一行人,为首是新任秘书监武承嗣,还京七八年了,武媚对这侄儿不说重用,却也不曾亏待,他因而春风满面,初见时身形匀瘦,如今肥润了一些,真应了心宽体胖一说。打眼一瞧,武承嗣的‘跟班’几乎都是姓武的。这行宫外遍布皇亲贵戚们的别墅,前两年就听说武承嗣手头宽裕后便也学着别人买房置地,别看他人没啥学识功绩,钱袋子还是挺沉的。

武承嗣最先看清是我,立即见礼,余众也都自觉的站去西侧,顾不得泥点子脏了乌皮靴。独一人依旧伫立东侧,摆明了要做拦路刺。

是武三思,旁人是耷拉着眼皮只盼着我赶紧离开,他竟不知避讳的直视我,手里还拿着条不知熏了什么俗气香味的帕子递给我。

“公主因何作急?莫非有贼人紧随在后?”

实话实说,武三思长的挺好看,疏狂之美,与众不同。只因早知他非善类,所以这些年无论他如何示好,我从不买账,他的殷勤于我们一直就是笑话。

我忍住不翻白眼,不耐烦道:“此乃天子行在,守卫重重如铜墙铁壁,岂容贼人轻易闯入?武表兄速速让路,莫耽搁我往奇宝苑!”

少女们嬉笑议论,不外是说他献殷勤又失败了。

武三思面子挂不住,尴尬的收回帕子,原本和善的笑容也有点淡了,却未气馁:“哦,奇宝苑啊,此苑在行宫之外,不若我陪。。。”

武承嗣许是嫌丢人,便暗扯武三思衣袖,武三思微气:“堂兄莫催,容我再。。。”

话音未落,我已站在了武三思身旁,二人距离不过一掌长,我可以不费力的看清他眼中我的倒影。见我含笑凝视自己,武三思不由窃喜,也异常紧张,额头骤然冒出一层细密汗滴,喉结连连促动。宁心低呼,手指悄悄的戳我,示意我尽快离开。

“公。。。”,武三思的眼神都直了,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公主。。。何意。。。”

指尖随意的划过他袖缘,我莞尔笑道:“表兄无意让路,月晚只得如此,请表兄原谅这轻佻之举。此刻细观表兄,好似比往日更为英俊迷人呢!无怪宫人常言武长史乃龙章凤彩之姿。欸?表兄莫非是。。。故意为之?表兄当真愿伴月晚同往奇宝苑?”

说罢,我加重力气推了他一把,他因心猿意马早已是七魄去了其六,更不曾防备我,所以连小女人的力气都承受不住,啊了一声,脚下收不住,趔趄的向后退去,便在一干瞠目结舌的武家人注视下,跳着诡异的‘舞步’摔进了百岁田,哦,现在该是淤泥坑了。别说衣衫看不出原色,就是那张脸也难辨五官原貌了。

“哈哈哈哈哈!”

我笑出了眼泪,宁心扶着扬翠笑弯了腰,便是素来沉稳持重的池飞也掩唇欢笑。

“助我!助我!”

武三思可能是摔疼了,一个人根本站不起来,伸着一双泥爪子呼叫求救,便有两个年纪最小的忙不迭去拽他,自身也不免糟践了一身衣物。

没了拦路的刺儿头,道路自然就畅通了,比赛继续。回头再看,武承嗣唉声叹气,而武三思正跺脚泄愤,别人无不躲避,就怕被泥点子甩在自己身上,这又惹来我们一阵哄笑。

宁心乐不可支:“方才阿姐这招数。。。定是美人计了!武长史面对阿姐时便如失魂一般,不过呀,今日只怪武长史自找苦吃,不怨阿姐捉弄。”

袁芷汀一脸不屑:“武长史白生了一双亮目,真真不识趣,看不明公主何其厌烦。”

我得意讥笑:“我每见那武三思便不顺眼,我称一声表兄,当真以为我愿与其亲近?哼,改日准教武三思见识何为连环计!安恒,安恒,你来为我参谋,如何?”

“武长史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武家子侄,”,苏安恒快步近前,温声劝道:“此番公主令其当众出丑,却也不必。人行善或为恶,自有其报应。”

我完全不清楚武三思此人的结局,但我知道自己总有机会收拾他。我颔首,赞许道:“颇有道理,哎呀,方才亲手推了武三思,于我身份有失呢。”

苏安恒浅笑:“不妨事,余众自当守口如瓶。公主欢喜称心最为紧要。”

过了午时,欢庆喜乐响彻九成宫内外。凌波殿内,设于东侧殿的温泉池宽敞奢华,穹顶悬挂数十盏红绡宫灯,照耀着和田青玉砌造的汤池,形如海棠,一片白蒙蒙的稀薄热气缭绕池面。一具具柔躯被温泉水蒸的是白里透粉,这隐在水下的风景是纯,是欲,是天真无邪,也是待君珍爱。众人好不惬意,时断时续的闲谈着,直想就此昏睡过去。

我神思恍惚,属于旭轮和别人的喜乐一直钻进耳朵,扎在心头,忽然泪流不止,深吸气,整个人没入池水,避免被人发现。她们的关心,实是我的伤心啊。我无力改变自己对旭轮的感情,我也无力改变他纳新的事实,我必须学会视此为常态,不知道以后还会经历多少次一模一样的酸楚心境。

旭轮,这一生,你只能陪在别人身边,而我心中却只深藏着你,这恐怕是世间最痛最长的一段距离了。

回了内室,宫娥为我梳理长发,一个琉璃盏内盛有蔷薇蒸煮提纯的汁液,沾取蔷薇汁而后篦发,可使头发保持亮泽且馥郁芬芳,这是我的习惯。五环飞仙髻梳起来颇费时,但越复杂的发髻才越好看,更惹人注目,每道环髻缠一条珠串,九颗大小一致合浦珠,圆白莹润。

待更衣时,我让宁心从一个刻画着昆仑鸾鸟的金匮中取出备好的衣裙。宁心将它展开,谈笑风生的众人霎时哑口了,纷纷惊叹不已,溢美之词不胜枚举,当然,也有人劝我最好不要穿。

池飞以手丈量尺寸,担心道:“领口。。。恐怕。。。”

绯红大袖襦,月白素罗裙,华丽端庄,乍一看是寻常样式,但我特意改过领口,本就圆阔的领口又向下扩了半寸,正方便一双丰挺粉肉将露未露。酸儒们看到的是礼崩乐坏,登徒子看到的是欲盖弥彰,而我只为讨一人欢心。前番来了个美人唐恬恬,我已‘输了’一次,这次绝不想重蹈覆辙,暗暗与‘情敌’较劲,输人不输阵喽。

“留香绉最是难得,”,宁心早就看过不止一遍,仍忍不住羡慕:“为裁剪这袭罗裙,司衣司将库藏耗尽了,再得一匹需得十日。”

扬翠笑她:“公主衣裙只穿一次,且等明日赏你,今夜切莫失眠呀。”

宁心没接话,横竖她喜欢的东西我肯定会留给她,这也是我的习惯之一,甚至有些没用过的东西也会直接送给她。

不一会儿,却有女官登门,道是武媚宣见,我心话不妙,只怕是武媚得知了五月雨夜之事,又要来敲打我。唉,虽然很不甘愿,但我的确劝过旭轮,可他不肯听劝,我也没办法啊。

一路往长秋殿,凡我所遇之人,他们的神情不再木然呆板,视我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忍不住悄悄打量我。甚至仿佛,因这一刻的我,他们平淡枯燥的人生终于加入了别样色彩。异样的情愫油然而生,我毫无根据的相信,我挣破了长久以来‘一无是处’的茧壳,又像是丑小鸭开始蜕变,真真正正的蜕变为一颗令人觊觎的华彩明珠。大概,或许,可能,我在男人眼中也不止有一个帝女虚名吧,却不知旭轮更喜欢哪一面的我。

“公主请。”

“唔。”

步入殿中,宫人们正扶武媚起身,她原在小憩,一条织金薄毯斜搭在凤榻。我行礼请安,武媚视线扫来,便将我上下衣裙看遍了。其实衣饰发型妆容都下了一番功夫,若不比往日出彩,倒是白费了心思。

武媚夸了一句好看,转而提起了武三思,说他来‘请罪’了,自称并非存心惹怒我。我心里翻个白眼,果然恶人先告状,这本领我是自愧弗如啊。

我道:“想来阿娘已知前因,武表兄拦路在先,儿略施惩戒罢了。”

武媚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思的确失礼,却非出于恶意,我已训诫,料其不敢再犯。”

我道:“儿闻这位表兄尚未娶妻,阿娘若赐其一位内宅主母,表兄便不敢这般轻浮了。”

又聊了几句,武媚说宣我来此是为赐名,绮,绮丽之绮,这也是李治的意思。我总觉这名非常耳熟,不过,这‘绮’字用作闺名很是寻常,大概是某个亲戚也叫阿绮吧,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我谢了恩,原以为没事了,武媚却留我陪她吃东西,道是自己还没用午膳,我当然不能拒绝,心里盘算开来,这是变相‘扣押’吗?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把我留在长秋殿,那边派人去九华殿,必得让旭轮与刘氏今晚成就好事?这与当年迫使李弘放弃赵子嫣有什么区别?因为他们必须为大唐承担责任,便不能拥有个人志趣?

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听武媚道:“天皇今岁于各地募兵,可知原由?”

我微惊:“募兵大抵是。。。向吐蕃宣战,至于河南河北,儿听闻突厥遗民不遵王化,常有。。。嗯,常有欺侮汉官之举,更甚。。。私下。。。儿不敢妄议军事。”

武媚点头:“非是宣战,吐蕃每岁犯境,大唐自要反击。这十年用兵辽东,无暇西南,吐蕃便狂妄放肆,忘了上国不可欺。突厥嘛。。。哼,狼子野心,从未实心臣服,迟日必复叛。”

我道:“文成。。。文成长公主乃吐蕃先王遗孀,难道长公主不能劝说吐蕃赞普以和为贵?”

武媚笑视我:“此事按下不提,阿娘问你,何为男女之爱?”

我心慌,轻声道:“两情相悦,久看不厌。”

“年少无知,想当然了,”,武媚否认,倒也没有嫌我笨:“色衰爱弛,焉能不厌?便是誓言。。。半信即可。”

我无法苟同:“真若如此,这负心汉最初便是看重颜色,并非相爱。”

武媚的目光精明了许多,默默的端详我,叹息悠长且沉重:“却有一则妙计,可久留人心,不疑不弃。”

我于是明白,武媚要开始说教了,这或许才是她宣见我的真实目的。宫城本就容不得真情真爱,更何况此情悖逆人伦。我不惜生死,唯恐连累旭轮。我尽力了,旭轮也并不轻松,我们一直约束自身,也很清楚这份青涩多愁的情感没有前路,或许我们终会放弃,可是眼下,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为大唐效力,令帝后满意。

母女注视彼此,我的镇定只是装出来的不堪一击的假象,武媚平静道:“年少情动,往往是一时心境而已,远不及彼此成就,甚至。。。彼此利用,方能长久相伴啊。”

武媚不知未来之事,我却知旭轮会成为大唐天子,若依武媚之言,我凭借这点优势辅佐旭轮直至登临皇位,即便他哪日对我易心移情,至少还会感念我的忠诚,又或舍不得我的才干,所以永远不会抛弃我,然而,留在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身边又有何用呢。

武媚吩咐宫人都退下,她望着沉默的我,又是叹气,十分忐忑道:“月晚,如实告知阿娘,你对旭轮究竟。。。有几分喜欢?”

我不想承认,既然这份感情只配遭人扼杀,她又何必要一个答案呢?别过脸,我抹去一手泪水。旭轮知道我在这长秋殿吗?他是否预感到我们即将迎来最严峻的一次考验?

“痴儿!”

我以为武媚会责罚我,然而我想错了,她是心疼我,紧搂着我,她念咒似的在我耳畔喃喃:“不可,不可啊,月晚,来日旭轮若见异思迁,你心无所依,又将如何自处?”

“阿娘!”,我蓦的失声痛哭,前世今生的委屈与不甘齐齐发泄出来:“情动便是十分,这一颗心难容第二人!儿自记事起便认定。。。认定旭轮,可惜今生有缘无份!儿断不敢奢求耶娘宽宥,原是儿痴缠旭轮,引诱旭轮,以致旭轮失心迷窍,不肯与二孺人圆房,是月晚铸下大错,恳请耶娘责罚!”

这回答如此坦然却也如此出乎意料,武媚委实不能接受,惊的浑身一颤,随即命令道:“尽早断情!忘了旭轮,月晚,岂能为此断送一生良缘?!”

我心口极疼:“断情?情可朝夕而生,却难朝夕而断!阿娘,曾经沧海,再难为水!儿敢问阿娘,这世间男子,谁人能及阿耶真心?”

怒其不争,武媚一拍食案:“非得是旭轮?!只因你二人自幼形影不离?!”

我呜呜哭道:“有旭轮相伴,儿只觉万事无虞。”

面对我固若磐石的执着,武媚一筹莫展,又气又急,扬手想要打我,终是不忍放下,万般无奈道:“好,好,你既扬言曾经沧海,再难为水,可见你。。。唉,执迷不悟啊!苍天啊,难道是我有何罪孽,因而祸及一双儿女?!月晚,阿娘求你,旭轮断不能再对刘氏。。。轻怠啊。”

终于能与人分享自己最秘密的心事,我伏在武媚膝上哭的不能自已:“儿自知不该对旭轮动情,可阿娘这般吩咐月晚,无异于剜心割肉,要儿如何。。。。如何去劝旭。。。阿娘,为何旭轮偏生与儿同出一腹!为何儿要生在帝王家!”

“莫再多言,痴儿,”,武媚为我抚背安慰,很是悲伤:“痴儿啊,月晚,阿娘失望却更疼惜你啊。”

短暂片刻,母女第一次交心至斯,轰轰烈烈的开始,潦潦草草的结束,一个新的宫闱秘辛从此诞生了。松开我,武媚返回凤榻落座。

少顷,望着痛哭过后茫然无神的我,她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月晚,你自言不奢求耶娘宽宥,可阿娘如何忍心责罚?你兴许不知,我曾生有一女,绮玉,很是惹人喜爱,可怜尤在蹒跚学步便因病而殇。我虔诚拜佛,祈盼与绮儿重续母女情份,空等了整整十二年,佛陀方将你赐予阿娘,阿娘曾立誓,任你予取予求,却未料。。。不能是旭轮,月晚,不能是旭轮啊。旭轮若不听劝,阿娘只得早日将你嫁人,如此,旭轮当死心断念。”

泪复落下,我哽咽道:“儿知固执不嫁必惹外人猜疑,儿不敢违逆圣意。”

这时,殿门多出一道人影,武媚见了,便道:“郑尚宫亲自引其来此?”

我匆匆擦泪,门外站着的正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郑南雁。

“是,因天后有言欲重用此人,故而妾便。。。”

“带其上殿吧。”

“是。”

入殿的少女寻常身高,体形枯瘦,似弱柳扶风。亦步亦趋的跟随着郑南雁,逐渐的接近凤榻。少女通身上下无一配饰,寒酸至极,那宽大不合体的黎色衣裙,不必亲手细摸,也知何其粗劣低廉,兴许拿去典当也换不回一张胡饼。

近处细观,是极标准的瓜子脸,只因过瘦所以两腮无肉,虽说她五官清丽耐看,却因这张过瘦的脸盘而透着一副薄福命相。她双手执于胸腹,与白嫩丰润毫不沾边,显然是长年累月做累活苦活,从不保养呵护。明明是同样的青春妙龄,却没有袁芷汀等人的天真朝气,看着十五六岁,倒像是双脚被紧紧压进泥土一辈子的老人,成日望天挣扎,却永远挣不出这苍茫大地。

既是武媚特意宣见,我对少女的身份便有点好奇了。

见她面向武媚卑谦的叩拜行礼:“罪妾上官婉儿参见天后,敬请天后康安。”

居然。。。是她?!

来到唐朝的第一夜,我亲耳‘见证’了她的家族因皇帝的猜忌而彻底没落,与她祖父交往款密更甚至像陈宁心父亲那般只因一同参加宴会的官员皆被贬官罢官乃至流放,曾贵为皇太子的李忠亦被赐自尽,又有谁在乎一个襁褓女婴是生是死?未料十余年后,我竟与她在此时此地意外相遇了,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传言中,她是巾帼宰相,是武后的心腹智囊,我又怎会与她错过?

我相信,如果在千年后的街头以‘请例举三位唐朝女性’为题随机采访,武后与杨玉环的排名大概难分伯仲,但总有上官婉儿一席之地。

婉儿,多么优美动听引人遐想的闺名啊,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本尊,却令人感到同情与遗憾。这个仿佛被命运折磨的已然丧失了朝气生机的少女,当真是名传千古的大才女?

武媚笑意和善:“婉儿。。。可有出处?”

上官婉儿再叩首:“回天后,亭亭似月,嬿婉如春,罪妾祖父所予。”

状似卑微臣服,实则心怀不屈,否则断不敢在武媚面前提及因谋逆被杀的上官仪。我隐隐佩服,或许是因为我不及她勇敢,面对母亲的谆谆教诲,我只能屈服听从。

薄怒在武媚美丽无双的面庞一瞬即逝,她认真起来,细看座前那形如蝼蚁的小宫奴:“哦,是《丽人赋》,六朝文字多放浪靡靡,无甚益处。”

“天后博学,然罪妾窃以为,”,上官婉儿不卑不亢:“六朝文字虽浮华绮丽,却并非无益。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文体亦然,是益是弊,需亲身通读方知其实。”

这算是挑衅吗?或者上官婉儿只是把自己比作六朝文字,希冀得到武媚重用,展示自身才华?与她本是初见,我心里却为她捏了一把冷汗,担心武媚会以她无礼而责罚她。

武媚不怒反笑:“当年上官仪显贵之后便恃才任势,更得文士推崇,极尽阿谀,呵,上官体,左不过刻意讲究诗文对仗,华而不实。你这‘骨气’倒真是上官家风啊。”

耳听武媚讥讽,上官婉儿却不认错求饶,自我的角度看去,她唇角竟微微扬起:“天后谬赞,罪妾愧不敢当。罪妾久处掖庭,曾听老迈宫人闲议贞观旧事,道天后初入宫廷,人说天后取悦太宗,天后不予理睬,言人贵在不忘初心,长保本性,至于帝王之宠,不过锦上之花。罪妾本性便是‘诚’,因而罪妾深信,今以诚心示天后,天后必不降罪。”

“贞观。。。”,武媚闻言微怔,随即淡漠一笑:“难得啊,四十载春秋,难得有人仍不忘我,而我却已大忘旧事。既步入皇城,自是要争,要夺!为自身博荣耀前程,以宽慈母之心。只不过,志在山巅,身在宫廷后方知。。。呵,无宠便是无望,阿谁不盼帝王之宠?所谓锦上之花,一派虚言,只为旁人对我高看一眼,仅此而已。”

上官婉儿这便哑巴了,恭维的漂亮话没效果,武媚竟这般坦然的说出了当年的小把戏。莫名的,我居然有点嫉妒上官婉儿,武媚好像从没和我说过这些体己话。

“婉儿,你所作诗文,我已阅览,”,武媚忽的敛笑,神色凝重的望着她:“才情斐然,当为女子之冠,野心或抱负,我统统欣赏,人有所图,方能奋发上进,而今内宫亟需人材,可愿为我所用?我许你母女脱离奴籍,即刻恢复自由身,不过,始终你是。。。上官仪女孙,若有不忠,我绝不轻饶。婉儿,可愿效命?”

上官婉儿痛快作答:“罪妾愿为天后爪牙,任凭天后驱驰,殚诚毕虑,此生不改!”

一辈子的忠心,没有一秒钟犹豫,也许她来到九成宫就是为了说出这句承诺?她也期盼为自己和母亲博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来?更或,她想复制武媚的成功?

是啊,她究竟是有野心或抱负呢,我也分不清,也许上官婉儿值得羡慕,毕竟我是个连野心也不配拥有的庸人。

眼见上官婉儿匍匐于地,武媚却也没有面露满意,她只略略颔首:“甚好,今日四郎纳妾,是喜事,上官才人便随公主一道前往观礼吧。呵呵,天皇与我纵溺公主多年,致使公主偶有无状言行,我见你诸事明达,颇有分寸,便代我。。。管教公主吧。”

武媚赐了品级,上官婉儿再拜:“妾谨遵天后之令。”

我愣住了,正四品内官,这升迁速度未免过快哦!而且武媚还吩咐上官婉儿管着我,难道武媚以为我会大闹婚礼不成?!

离开长秋殿,二人一前一后朝九华殿而去。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巴结这位未来的大红人,她更是不会主动与我攀谈,于是便换来一路沉闷。

上官婕妤,罪臣之后,襁褓即没掖廷,文章锦绣,深得武后器重,诏为左右,忠心侍奉三十余载,历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四帝。她熟知大唐的核心机密,辅佐武后治理着世界上最富强繁华的帝国。大权在握,风光无限,然而最后。。。不禁望向这位正对前路充满无限期望、准备大展经纶的聪慧少女,我默默哀叹,然而最后却葬身于残酷凶险的政治漩涡,巧合的是,她与我的终结者都是李隆基,这是否又是宿命的奥妙安排?

注意到我似乎对自己感兴趣,她拘谨的问我有何吩咐。我尴尬一笑,无法回答。对不起,我尚不知如何自救,更无力顾及你。上苍规划好的轨迹,没人能够挣脱。

路过无极湖,恰遇李贤夫妇与李显,为首的李贤怡然如常,房云笙慢他二三步,端庄娴静,完美履行她身为大唐太子妃的职责。除夕夜李显赶走了阿史那伏念,遭李贤责备暗指僭越,而今李显伴在李贤左手方有说有笑,手足融洽,仿佛不曾有过丝毫龃龉。

我向三人行礼,又客套的说李贤夫妇从长安赶来必然劳累云云,李显的长女令欣从父亲身后探出小脑袋,夸我的衣裙十分好看。我笑笑,拉了拉令欣的小手。岁月如梭,转眼便是八个年头,仿佛上一秒还是在众长辈怀里传来传去的小肉球,这一秒就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令欣尚是幼童时总是没来由的拒绝亲近李贤,我们还曾笑话李贤不得令欣欢心,气的他百般讨好侄女,终于能不哭不闹的抱在怀里,李贤为此而得意许久。

想到这里,我自然的看向李贤,然而李贤眼中那过份浓烈的情愫令我惊慌更窘迫,都怪那挨千刀的赵道生,究竟从哪里搞来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药,把我害到这般尴尬处境,死是死不了,却要提心吊胆的防着哪日突然鲍雷。

幸而房云笙帮我解了围,她将自己的紫棠银丝帔子为我披在肩头,正遮了一部分颈下风景:“湖畔风疾。”,又压低声好意道:“美则美矣,稍欠妥当。今宵大宴多有外男,不宜如此装束现身。”

我赶紧道谢,说武媚已经批评过我了,观礼之前定会更换衣裙,又问他们这么高兴是在谈什么。

“太子好兴致,正与我猜谜呢,”,日头略微晒人,李显朝柳荫里挪了一步,拈玩着一朵白芍笑吟吟道:“现有一则物谜,丝毫不得头绪,这便巧遇了晚晚,你惯是探听新奇,我说与你听,你且试猜。”

我把那白芍一夺,故作愁苦道:“便请阿兄道来,月晚若猜错,诸位不许嘲妹蠢笨。”

李显吐字清晰,谜面是一首诗。纤手制新奇,刺作可怜仪。萦丝飞凤子,结缕坐花儿。不声如动吹,无风自移枝。丽色傥未歇,聊承云鬓垂。

听上去并不简单,苦思冥想,我摇头认输,李贤近前,他眼底浮着笑意,语气轻柔:“月晚若是虚心求教,阿兄便明言此为何物。”

“呃。。。求。。。”,我真是怕了李贤,心话难道他真被赵道生下蛊了,下意识的往李显身边躲,脸上还得保持笑容,忽而想起此地正有一位大才女,忙唤她:“上。。。婉姐姐聪明过人,可知谜底?”

或纳闷不解,或漫不经心,各色视线先后投向这个无论容貌穿着均不起眼却得我亲切称呼的宫人。突然间受众关注,上官婉儿不免紧张,头又压低了一些。

“公主抬爱,依妾愚见,”,她非常拘谨道:“此物当是女红翘楚所制。。。绣样,且是领边之绣。”

我仍想不通,她逐字分析,众人恍然大悟,我拍手称妙,连连夸她名副其实。

李贤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顿了顿,扬声道:“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

众人心知这则谜题是李贤专为上官婉儿所出,便极自觉的都不接话,看好戏似的等她如何应对。房云笙颦眉,这才开始关注上官婉儿,但并不是为她担忧,一个仅凭几分姿色便让李贤性情大变的赵道生已经足够令房云笙头疼费神了。

上官婉儿又如何不明,本以为她会及时收敛锋芒,向李贤俯首认输,却见她不假思索道:“殿下之意,此处好、闷,不若赶往九华殿与相王共叙手足思念之情。”

李贤对这回答不予置评,想要看清她容貌却只能看清一身破旧难看到令人不可思议的黎褐衣裙,便问我:“此婢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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