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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风光好 宵梦半落东流水(下)

“薛郎恕我冒犯,去岁重九一别,薛郎与公主久未相见,今日有幸会面,薛郎不问公主是否安好却要关心旁人?既如此,除夕又何必馈送画册与公主?”

我心里直叫苦,袁芷汀是猴子派来捣乱的吗,她这话说的好像我一直牵挂薛绍似的。

薛绍微惊,脸也红了:“这。。。绍对公主。。。”

芷汀又出惊人之语:“太子亲自保媒,可是为了薛郎?”

好家伙,我也想知道呢,我偷瞄薛绍,他不再那么紧张了:“哦,太子是为次兄保媒,学士成玄一从妹韶姿贞顺,太子道是与次兄甚为般配,长兄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成玄一在李贤手下修书,薛绪是给李贤护卫扛旗的,两个同事结亲,又是储君亲自保媒,也是一桩好亲事了。可我却觉得,依薛绪的出身,他本可以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妻子,当然,婚姻不能儿戏,定都定了,即便是李治也不会轻易插手的。

话说回来,虽然薛绪是我们的表兄弟,可依李贤一贯的性格,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会突然关心单身人士,这算是拉拢薛绪吗?可薛绪只是一个宦场菜鸟,唯一的倚仗就是亲舅舅李治,并不值得李贤拉拢啊。

芷汀像是和薛绍杠上了,还要再问什么,我生怕她说多错多,急忙吩咐她去牵马,不好意思的问薛绍:“事已如此,表兄可愿为我。。。指点曲江春景?”

薛绍意外,大概没想到我会接受李显的安排,复又笑了,温声道:“绍荣幸之至,敢不尽心。”

二人并肩在前,借李显今日邀请的宾客打开了话头,袁芷汀和苏安恒牵马在后。薛绍注意到我不时皱眉,便好意问我是否不舒服,我推说并没有。唉,其实我是因太平错过了他而深感歉意啊,如此佳偶本该属于太平,却被我。。。悄然望天,仿佛太平正在天边俯瞰着他和我,一双充满不舍的明眸。

心中合十,我心念,太平啊太平,求你莫怪我抢走你的良缘。奇遇也好,缘分也罢,我既已代替你活在这世上,虽然我心有所属无法付出真情,但我一定会尽力对薛绍好,至于怎么才算是‘好’,我现在也说不清楚,至少他遇到危险时,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曲江一地历史悠久,秦时便为皇家禁苑「宜春苑」,建有离宫「宜春下苑」。至隋,隋文帝恶‘曲’字不吉,因池中多芙蓉,遂改称‘芙蓉园’,并圈禁土地,营建游苑楼阁,并雕刻各式水饰置于水中点辍。入唐,三代帝王更是不吝调拨银钱修葺园林,广植奇葩。而芙蓉园外的植被亦丰富异常,四时皆可观赏花卉,湖泊广袤澄澈,夏初时节泛舟小酌最是惬意。虽说曲江长年引得游客纷至,唯上巳当日最是热闹,水泄不通。一家老少同游,女子亦结伴来此,四处可见鬓影衣香。迎面而来一道倩影,不知谁家佳丽正默默凝视于你,若那帷帽浅纱之后传出银铃娇笑,更是引人无限遐想。

反正呢,以我愚见,身处曲江,美景可以不看,美人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忽视,便是那些精心挑选的衣裙配饰,便值得欣赏久久。我对植被鲜少了解,只会说这好看那也好看,薛绍主动当起解说员,为我介绍花名、习性及花期。一路所见有迎春、桃花、玉兰、琼花、海棠、牡丹、芍药、锦带、连翘、余雀等等等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各式,无一不有,无一不美。

我惊异于他对花卉了若指掌:“此地花草多如天边繁星,表兄如何一一识得?”

我们正路过一树枝桠繁茂的雀花,他个子高,耳廓恰被垂下的荧黄花串拂过。

兴许是痒却不便举手挠耳,薛绍不自然的笑了笑:“我无事可做,每日大把闲暇,常在府中侍弄花草游鱼,故而识得。”

仿佛记得薛绍是对我说过,他是富贵闲人,不必读书也无心做官,有的是时间去学怎么‘玩’。嘿嘿嘿,虽然你是第一学府毕业的,可我们的现状却也差不多,除了我腹无诗书而已。想到这里,自嘲真是厚脸皮。

二人沿蜿蜒小道闲逸散步,漫无目的,从花卉聊到糕点,再从糕点聊到西市食肆,话题广泛,思维跳跃。至视野开阔处,右手方出现一座占地不小的屋舍,观其建筑风格应是祠堂一类,引人注目的是进进出出的尽是女子,无一男子。

我大感不解,还未问出口,便听薛绍道:“此处乃高禖祠,妇人来此祭拜,不外是为求子。”

怪不得进内的都是女人,原来是冲着神明能给自己‘赐’个儿子才有如此诚心啊。

我抬脚便朝高禖祠而去,薛绍伸手虚拦,疑惑且尴尬的问我:“妇人是为求子,表妹尚。。。尚未成亲。。。为何入内?”

知他有所误解,我解释道:“是为太子妃。我兄嫂成婚三载,太子妃至今无所出。我诚心拜求,但愿灵验。”

薛绍了悟:“如此。应当,应当。”

祠堂内突然进来唯二异性,女人们自是惊讶不已,当即沸议不绝,有人急匆匆的戴上帷帽,但更多人面无惧色,好奇且兴奋的打量我们,一束束目光真是热情如火啊。

“合该我离家时瞧见喜鹊登枝,原是要遇幸事呀!!”

“年长者更胜一筹,啧,如此风姿,梦中亦不曾见过呢。”

“依着我说,小郎更为柔美可亲。”

“哎哟,齐娘欲以小郎为私夫?!”

“是呀是呀,只求姐姐莫知会我家外子!”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拿我的大鼻子说事儿,猜测我有胡人血统。竟敢如此侮辱纯正汉血的李唐皇族,得亏她们不是在李治面前讨论,否则下一秒就会被突突了。其实我不是没怀疑过,李渊他妈是独孤信的闺女,李渊他岳母是宇文泰的闺女,那李渊和窦后生下的李世民算啥人?李世民他岳丈是长孙晟,那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生下的李治又算啥人?这胡、獠、蛮、夷。。。哪个成分多一些?当然我没敢跟任何人探讨,被老父亲知道了肯定会发火的。

耳听女人们的闲言碎语,我震惊之余又觉好笑,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也鲜有女人明目张胆的组团讨论男色啊。唐女彪悍,有此为证。但又深想,正是因为足够宽容的社会风气,才会有这些别具一格的唐女啊。我相信未来的女人也能寻回这份千年前的自信,尤其人们不再为了一寸布料而纷争不休,露不是风骚,不露亦不是保守,只是各人选择不同,

观摩她们的礼拜过程,一一记在心上,我正虔诚祷告,肩头忽的一沉,落下一只手。事发突然,我吓得打个激灵,最先入目的自是那手,肥腻嫩白,顺势向上看去,手的主人原是一位衣饰奢美的妇人,面纱已撩起,露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厚重铅粉堪堪遮住眼角细纹,再看颈下,丰满雪肌,让同为女人的我深感惭愧,暗暗作比,我不愧是货真价实的‘太平’公主啊。妇人身后跟随两名侍婢,看穿戴也是不差钱,可想这妇人的家底不是一般殷实。

厌她无礼,我不高兴的喝道:“你是何人?!”

袁芷汀和苏安恒在外等候,只薛绍陪我入内,却是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门口附近,身处女人堆,他很不自在。

见我十分不快,这妇人却笑了,嘀咕一句不识抬举,手便向我脸上移来。我本能的要躲,一着急,忘了自己还跪在地上,上半身动作太快,下半身腿脚酸麻没能跟上,上下不协调,不仅没能躲开,最后竟扑在了地上,唯一庆幸的是并非以脸着陆。

这狼狈不堪的模样引来妇人嗤笑,余下观众多是不屑她如此轻浮的举动。这时,我被薛绍搀了起来,我怕妇人又要吃我豆腐,便退了一步,预备随时躲在薛绍背后,让薛绍替我挨‘调戏’。

薛绍温声对那妇人道:“可是在下表弟冲撞娘子?在下可代其致歉。”

妇人手指薛绍,笑声艳媚一如其人:“你二人竟是表兄弟?郎君且近前,我需得细细瞧来。”

“娘子谬赞,”,薛绍居然十分听话的走近一步:“娘子不仅容貌极美,窃观娘子穿戴华贵,府上定是钟鸣鼎食之家,令人艳羡。”

妇人听的受用,便越发得意了。我没想到薛绍竟如此肉麻的夸她,不禁恼火的瞪他,他却冲我眨眨眼,罕见的诙谐表情。我突然想起一件学堂里的旧事,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妇人道:“郎君若能随我同。。。”

只听薛绍话锋急转:“然娘子言辞不当,举止轻横,纵有倾城倾国之姿,在下亦不敢亲近,望娘子而生畏!!”

我欲鼓掌为他叫好,他已拉起我直朝正门大步而去。

女人堆里立时爆发哄笑,妇人恼羞成怒,只不便追来,冲着我们大喊大嚷:“好贼奴!穷措大!你竟如此侮我!可知我。。。”

二人跑出了数丈远,薛绍再三确认没人来追,遂放下心来,与人纠缠不清总是一件头疼事,大帅哥也不例外呢。薛绍松了手,请我原谅他的失礼,又关心我是否受伤。其实人家贵公子挺有分寸的,拉的是我手腕,而且还隔着衣服。咦?难道我在期待什么吗?

拍掉衣上的些许灰尘,我愉快笑道:“能得表兄代月晚出了一口恶气,便是摔断手脚也不觉疼呢!”

我们去找袁芷汀和苏安恒,我随口问起那件十年前的旧事,在弘文馆,贺兰敏之让我背诗,薛绍好意投来纸团为我纾困却被发现,结果双双被罚跪门槛,我说要报答他,他要的回报是教他一些挑花线的技巧。

薛绍困惑道:“竟有此事?”

我道:“是呀,表兄忘了么?”

他歉意道:“的确是。。。呃,这些年。。。忘了许多旧事。”

我点点头,巫蛊大案,举家背井离乡,父母数日内接连离世,年少的薛绍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多,而我只是他众多表亲中的一个,我们只有过两三年的短暂相处,他忘记与我之间的这些小事也是自然。

四人汇合后,芷汀提醒已近午膳时辰,问我是否要回李显的别苑,听说李显会设宴款待几位新科进士。

我打趣她:“心急去见阿谁么?”

芷汀坚决否认,说是担心我不愿在外面吃饭,我告诉她西市的张家楼是全长安知名度第一的食肆,那里的厨子虽说穿着邋遢,手艺却不输御厨。反正李显今天是把我‘托付’给了薛绍,他也不喊累不喊苦,我说要去张家楼吃午饭,他便带着我们往西市,却在永宁坊外偶遇了五六好友。

年纪最长的男人彬彬有礼的问候薛绍:“一别数月,子延一切安好?”

薛绍还礼:“绍无事不顺,王世兄可是携眷来游曲江?”

另有人笑道:“我等均为内子所弃,诸娘子携婢往市里置办物什,唉,薛贤弟尚未成家,不懂此中凄凉啊。”

大家说笑几句,有人问起我是谁,薛绍道是表弟李晚。并非所有人都信了他,善意一笑,把我当做了薛绍的通房丫头。二人立时闹了个大红脸,更是欲盖弥彰了。

有人说难怪薛绍向来不愿去北里寻欢,原来房中早有娇娥服侍。再多解释也是无力,薛绍不得已杜口,小声向我道歉,我道无妨,朋友间这类玩笑也很正常。

王世兄做东,就近去东市寻了一家看着很高档的饭店,吩咐博士把招牌菜式一一奉上。唐时的烹饪技术不比后世,多为蒸煮,譬如食案正中就摆着一道‘清蒸二师兄’。各人面前有不下十个小巧器具,里面是各式蘸料。

众人本认定我是薛绍的宠姬,却见薛绍待我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并没有亲密举动,甚至连手都不碰,袁苏二人更是恭敬,便对我的身份好奇不已。

我笑道:“表兄前言晚乃男子,诸位不信,此刻又何须问?晚自知貌类妇人,常年为人所笑,并不以为侮。”

有人说:“如此,竟是我等误解薛贤弟与李家小郎,还请原谅。”

进餐还算愉快,又让博士送来一套酒筹,大家开始行酒令,气氛更为欢闹。王世兄不吝金帛,酒水是百文一升的石冻春,细品,似有清淡梅香,像极了薛绍熏衣的香料。我先自饮满满一杯,薛绍稍拦,说这酒喝多了会头晕。

看看那些觥筹交错的开怀宾客,我举杯冲他笑道:“安恒会背我回。。。宅,表兄尽管放心。”

薛绍无奈道:“你尽兴便是了。”

少顷,木筒被传到了我的面前,几十条竹片哗啦作响。按规则,我要先喝一杯‘令酒’然后抽出竹片,再让文字所指定的人饮下罚酒。

喝了酒,我兴奋的抽出一条竹片:“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劝主人。。。”

我不自主的哑口了,太巧了,巧的让人不敢相信。又是一年三月三,这套酒筹也是乐府诗,这竹片上的诗句和我当年在薛家抽中的一模一样。薛顗与薛绪当时还拿薛绍开玩笑,说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就是‘侬见郎’。

有人急问:“劝主人饮几分?李贤弟快快道来!”

薛绍见我脸红,以为我是喝酒喝的太急,便拿过竹片,扫一眼,帮我念出:“劝主人五分。还请王世兄饮五分。”

众人欢呼,劝半醉的王世兄再喝半杯。我偷瞄薛绍,他已然忘了那件事。这很好,就当我们没有过交集,以后便也不会有牵绊了。

“不能喝急酒。” 薛绍小声提醒。

我点头:“记住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场宾客几乎都喝成了‘赛关公’,有人抽了一条筹令,道是‘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少年处七分’。遂互问生年,结果我最是年少,便有人为我斟酒七分。

薛绍赶紧说代我喝罚酒,我护住酒杯,随手轻擂他胸口:“表兄轻视我?七分而已!我腹中少说能容。。。十升呢!”

一饮而尽,我倒转空杯,一滴不剩。有人叫好,我不禁得意,薛绍忽然起身,说我已经喝醉了,我们先行告辞。

“表兄!”,我难得出宫一次,更难得有这么多人愿意与我畅所欲言,不为恭维讨好,我真的不想早早回宫:“好表兄!莫要扫兴!你坐!”

我双手抱住薛绍胳膊,一使劲才拉动他回座。他又是紧张又是无奈,便想求助袁芷汀和苏安恒,可他二人早就被我打发去吃饭了,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回宫呀。

薛绍要扫兴,大家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他,纷纷要求他喝罚酒。薛绍无法推辞,只得连饮三杯,胃里涨水,险些没吐出来。我鼓掌叫好,夸薛绍量如江海。

“你可是。。。”,薛绍凑近观察我,俊脸又红了两分:“醉了?不可,月晚,我这便送你回。。。”

我觉得薛绍是担心过头了,轻拍他脑门,笑嘻嘻道:“醉是不可能醉的,你们唐朝人酿的这酒不可能喝断片儿,茅台、五粮液还有啥。。。庐州老窖?那些才是好酒呢,三口,你懂吗?三口就能醉!我现在只是有点。。。头晕,嘿嘿嘿,你不是说过嘛,喝多了会头晕,你说准啦!”

薛绍当我是说胡话,再提回宫,我当然不肯依,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薛绍将耍脾气的我打横抱起:“诸位见谅,我这表弟不胜酒力,只怕过后言语冲撞各位,需得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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