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五年,六月壬寅,太白入东井。秋八月壬辰,皇帝称天皇,皇后称天后。改元上元,大赦。
戊戌,敕文武官三品己上服紫,金玉带;四品深绯,五品浅绯,并金带;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并银带;八品深青,九品浅青,石带;庶人服黄,铜铁带。一品已下文官,并带手巾、算袋、刀子、砺石,武官欲带亦听之。
九月辛亥,百僚具新服,上宴之于麟德殿。癸丑,追复【长孙无忌】官爵,仍以其曾孙翼袭封赵国公,许归葬于昭陵先造之坟。
重阳才过,秋意初浓,日升日落时分少不得加衣御寒,但在午时前后,尤其遇上晴朗无风的日子,一方小院,一张春榻,四肢舒展着翻书,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做放空大脑,任那和煦阳光做披做被,呵,惬意极了。
昨夜一场急雨,街道怎一个泥泞能形容,市署雇佣的流外小吏才清扫出一片堪堪落脚的地方,转过身来,那堆淤泥却不知被谁踩着了,啪叽啪叽的混入了东南西北的巷中,分不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想骂人也没个对象。
气了几回便也没气了,小吏的面色沉了又笑,横竖工钱已经结清了,市署的官人们也不会费工夫检查这十枚钱花的值是不值。二百余行,四万铺子,那些写在书文上的税金数目,真若换成现钱摆了出来,不知要堆成几座终南山呢,有空理会一个扫街的,倒不如随便进去一家铺子,与店主寒暄几句,指不定又能问出一贯‘忘’交的税金。
你道什么是盛世?百姓丰衣足食,空闲时拿着钱袋子逛街就是盛世。最怕遇上那远贤臣亲奸佞的昏君,宫门一关,天下太平,从九衢三市纸醉金迷的帝都,再到阡陌四塞穷山恶水的边疆,大大小小的衙门一层层盘剥搜刮,钱都肥了那贪官污吏,粮都堆在那仓里喂了硕鼠,赶上荒年颗粒无收,王侯将相的看门狗啃着肉吃的大腹便便,底层百姓哭尽了血泪卧地等死,‘易子而食’绝不是谁人编造的几笔墨字。
临窗向外看去,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拥着挤着,如潮如沙,我托腮凝望近在迟尺的繁华街市,忽而长叹一声。陈宁心和武攸暨正在争抢最后一枚奶浆团饼,闻我叹息,具是怔忪了。武攸暨撂下筷子,宁心趁机将它夹住,小银牙留下一排齿痕,得意的宣示主权。
“缘何兴叹?你心心念念要来西市,”,攸暨颇是不解:“好容易天后不拘着你,这才一个时辰,便厌烦了?”
他无意瞥见一双野猫蹲在窗下,一身黑灰的毛溅满了泥点子,瘦的只剩皮包骨,忙把几碟鱼肉倒了出去,二猫齐齐仰头,懒懒的看了他一眼,大抵觉得这少年生的好看所以没藏坏心眼,这才吞咽起来。
我耷拉着脑袋,捏着勺子拨弄剩在碗底的几颗甜糯元子:“无事。。。我无事。”
攸暨自然不信,再问,我也懒得理会了,只无语摇头。
宁心又咬一口团饼,压低声音:“周王妃小产了,啧,传言那眼啊鼻啊已成形了,唉,岂不作孽。二圣作愁,冀王与阿姐也是大不痛快呢。”
获悉情由,武攸暨一时惊讶一时又同情:“如此。重九宫宴遇见周王不似往日。。。唉,周王乃贵人,必能再得嫡嗣。”
借这话题开始,他二人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
新婚便怀孕本是大喜事,谁曾想一夜就反了过来。我忆起事情发生后,李治与武媚惆怅之余即遣医赐药,并宣李显入宫,细问原委。李显只道是赵子嫣气虚体弱,他夫妻福薄才会失了孩子,说着说着,他突然捂脸嚎啕起来,也不顾众目睽睽,一声声的嚷着自己对不起赵子嫣,疯魔了一般。我们在旁看着,眼窝子浅的都陪他一道抹泪,心知他是怜惜爱妻受苦,当下无法接受这等横祸。
都道皇帝至高无上,然而皇帝又名天子,是代天在人间管事,可见还是天最大,天意最难违,好端端的孩子愣是教老天爷收去了,李治也是无计可施的。武媚揽着儿子好言宽慰,又话里有话,劝李显不妨再纳一二孺人,毕竟子嗣事大。
只不过,我心绪低落并非只因了李显,还为我自己。那日芙蓉帐里触着了旭轮心跳,他又陪了一二时辰,喂我吃饭吃药,只待我入眠才离开长安殿。夜里发梦,两世为人,竟是头一遭得了一场躁动的羞人偆梦,怪只怪我偏要猜他锁骨之下是何风景。
斑驳红影里,分不清谁先主动执手相拥,便见他雪白中衣已散在一旁,光洁单薄的胸膛贴近了,手在腰背稍一摩挲,人便软而无力,只得伏他怀中昧心的推搡,退涧恍恍惚惚触着了什么,怯怯的抬眼看他,微厚丹唇便落了下来,碰了啄了舔了咬了,最坚硬的被那最柔软的三下五下撬开了,勾了退了追了缠了,怕极了又爱不够,中蛊似的,如痴如醉,啧啧有声,人间美味,转眼间赤诚相待了,双双倒在那揉的皱乱不堪的被窝里,身下是云一般的轻软,身上是玉一般的滑腻,眼前是一汪映着火焰的春水,教他一眨不眨的看的身也酥了神也飞了,自己便把心主动捧给了他,任他是揉了是扔了,横竖这命就是他的了,一厘一寸的相融,明明抱着实实在在的人儿,却又轻飘飘的起落无定,闭眼又睁眼,千奇百艳的繁花开遍这方馨香富贵的帐中天地。
一梦大千,可梦醒后却愈发彷徨了。旭轮再来探病时,我哪里敢去抱他,便只看他一眼,心底都像演起了话剧,千种滋味,又与何人说。他伸手试额温,我不自主的偏了头。以为自己一直是喜欢他的,却发现,可能此时才是真真正正的动了心,不是出于感激,不是出于他对我好或不好,不是出于习惯了是他在身边,而单纯的是因他这个人。
耳旁交谈声一时大了,武攸暨的口吻有些嘲弄:“月晚手拙,乞巧也只是凑热闹罢了,极难如愿。”
宁心不忿的替我说话:“心诚则灵,阿姐乞巧时极虔诚呢,必能得巧。”
每度七夕,女子无不拜月乞巧,宫中亦不例外,明着是求一双巧手,暗着是盼嫁得良人,虽然每个人都清楚此生不易被放出宫,再多美好期许都只是水月镜花。我本无心参与,却意外成了大忙人,不知何时有了一则荒诞传闻,道某位花仙贪恋旷世无双的长安城,遂投胎至天后腹中,也就是鄙人我啦,宫娥或相信传闻或为恭维,口口声声道我就是花仙转世,希望借我的口把各人心愿传给那织女。我不愿做这传播封建迷信的形象大使,又奈何不能给春心萌动的姑娘们泼冷水,也只得带头乞巧。旭轮至长安殿寻我,道含凉殿也有人提及那则传闻,本有宫娥欲随他来此向我讨巧,他怕我心烦,便都劝回了,只带了贴身侍从华唯忠。
凉风习习,中庭灯火璀璨,设下一座雀翎三屏榻,二人偎着纳凉。我是要躲开的,他偏拉着不放,说是要补偿先前一直冷待我。旭轮瞥见我腕间戴了一串足绕了四五环的紫光华鬘,称赞样式别致,我道是武攸暨送的,好像是印度国的舶来品。他点点头,不再接话,扫着满满登登的瓜果饮食,捏了一粒饱满鲜红的荔枝,仔仔细细的剥壳,眼神专注。他再抬眼,恰撞上我入神的视线,他唇角一勾,风也不吹了,树也不摇了,人声也远了,我的魂就此碎成齑粉,融进他眸中。
我垂下眼,装作摆弄腕间的华鬘,眼前仍是他的面孔,工笔画一般,干净隽秀。人间何曾有趣,还不是因了他才有了意义,春也红,夏也绿,秋也黄,冬也白,枯木是诗,断弦是词,便是一朵落花,也是梦中他的呢喃。
“你是喜欢这华鬘,”,甜美汁水忽然入口,我愣愣的看他竟不知咀嚼,他扔了果核,笑说:“亦或念着。。。送礼人?我好意提醒,那人门楣。。。我不说实,你也是懂的,倒不如趁早断了念想,否则你哪日难过委屈了,莫怪哥哥未曾劝你。”
我不应声,他又郑重的加了一句:“横竖你这心上人不会是你的驸马。”
不幸被旭轮言重了,我恨恨的咬着荔枝,这一团凝脂般的果肉儿不过鹌鹑蛋大小,吞咽时偏像是梗在了喉中,大不顺气。我气什么?气自己喜欢的是他?气自己就连暗诉情丝的胆量都没有?
他又剥了一粒荔枝,仍是去了核再喂给我,他不知自己说错了话,又絮絮叨叨:“唉,你怨二哥对你管头管脚,其实二哥对你最是关心,前日把熟知的高门子弟在心里筛了一通,操守端正,模样不济,模样顺眼,偏操守为人诟病,竟难为你选一位佳偶。三哥提了薛家,可细说来,薛大人生前并无功绩,三位表兄如今也只一人担着实差,可薛顗已依旧约同萧家结了亲。。。。。。”
“是啊,偏生我不该喜欢那人,”,我也没顾及他还没说完,轻摇合欢扇,望月苦笑:“偏生我犯贱忘也不能忘,我也想过,既是浮生这般悲苦且无趣,倒不如梁上挂了白绫 —— 一死万事休,兴许下一世更自在。”
我说的十分真诚,旭轮吓了一跳,把扇夺了,我看向他,他吓的喘气也急了:“一个驸马求不成,便要寻死?!你若非他不可,我帮你去求二圣!!月晚,无论如何艰难,只求你好生活着,我。。。与诸兄便也安心了。”
‘月晚,你要好好活着’
我的缘我的劫,我理也理不清的前世今生,这一切一切,都因你一句话而起。心里哭成了一个太平洋,又怕他担心,硬扯出一张浑不正经的笑脸。
“你真信了?”,我拿回合欢扇,顺手轻拍了他脑门,笑嘻嘻道:“我如何舍得抛下这一身弥天富贵!阴曹没得白糖糕,没得箸头春,没得丹荔,更没得。。。没得人为我剥丹荔。只是,若能由我自己选驸马,我便比着哥哥去选,模样分毫不能差,给我揉肚肚,教我背诗书,剥丹荔不忘取核,喂药不会凶我,行路遇水了不教我绣鞋沾地,春日里最好看的牡丹需簪在我发间,冬日里。。。”
旭轮的面色和缓许多,听着听着又恢复了笑意,托腮凝视我:“你是如意了,驸马却受苦了,倘或办事不利,你定要闹上多时,嘴上也不饶人,僧侣敲木鱼似的絮絮不停。万一是莽撞人,不肯任你差遣,亦不怜你哭闹,你预备如何呢?”
“只得忍气吞声喽,所以呀,”,我好不苦恼,凑近他,眼前起了雾气:“为何哥哥只能是哥哥呢?你若是个吃祖荫的破落户,又或穷措大乃至佃农贱商,再不济。。。”,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生怕自己哭出来:“是番奴夷狄,月晚舍了命也敢去求二圣,因我心里明白,不会有人待我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