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叔寻来了?”
攸暨摇头,一缕阳光在他白皙面孔迅速滑过,他精致秀美的五官被照亮了一瞬:“此地暂时只你我。此物是?”
我改了主意,咬断过长的草叶,匆匆结了尾,手环变成了戒指,又摘了一朵红艳艳的小野花作饰,把这不甚合手的鲜花戒指戴在了武攸暨的左手中指。
他的手被我托在掌心,我玩笑道:“表姐送你一枚指环,奇花异草,千万珍惜哦。”
攸暨盯着那鲜花戒指,神情颇嫌弃:“胡人贱商惯以圆环修饰指间!何况这花草。。。不及金玉珍贵呀。” 说着便取下,又随手扔向草丛,眨眼间就没了踪影:“月晚喜欢番邦指环?我往西市买来送你。”
我很难不羡慕他来去自由:“你常往西市?”
他讶异:“你不曾去过西市?”
我遗憾道:“从未。”
我于是谈起自己在东市的匆匆一瞥,我说我至今也不知道凭空变瓜背后的玄机,他答应我,说一定会带我去探访眩人,或者他学会了变给我看。渐渐的,话题有点偏离,他说自己非常羡慕李钦,可以天天看到我。
年满十二岁的李钦已位列‘千牛备身’,官阶正六品下,等同中州司马。每天穿着花钿团绣的绚艳绿袍,执笏侍立于伯父李治左右,好不威风。
我们正倚树望天,不时有风穿林而过,霞雾般浓茂的杏花随风飘散,早已落满我的丁香罗裙,沾上攸暨的鹅黄衫,幽幽的脂粉香气萦绕着我们。
我扑哧一乐:“盼与我朝夕相见?难道旁人不给你讲故事?”
“老套又乏味,总是不及月晚言谈诙谐呢,”,他想了想,忽而叹息:“旁人道是待你有了驸马,便不会睬我了。”
“啧,看来你已彻底臣服于姐的人格魅力啦,”,见攸暨一脸可怜相,我忍不住扪摸这小美男的笨脑瓜,他悄然向我倾身,仿佛十分享受却又不愿被我察觉,像极了一只傲娇猫猫:“哈哈哈,莫忧莫忧,攸暨,其实啊,他年你我将。。。”
“月晚,阿耶寻你呢。”
原路返回芙蓉园,旭轮面沉似水好像心事重重,而且无论我是闲话谈笑或是认真的关心他,他一律装聋并不应声。
“旭轮!”,摸不清他心思,我一时烦躁起来:“为何不理会我?!”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先前他与高岚双眉来眼去,满肚子说不完的掏心话,我自知没资格干涉便一一忍下了,此刻他又视我如空气,可我分明没做错任何事啊。
旭轮平静如秋潭般的眸子这才漾起几许波澜,一开口也是夹带着伙药味:“你仍不自知?!”
我听的是一头雾水,下意识指着自己问他:“自知?我应知晓何事?阿兄何不直言?”
近侍华唯忠苦劝息怒消火,旭轮扫一眼附近赏春嬉戏的人群,低声呵斥我:“男女春日。。。私会,是为奔!非礼也!”
“奔是何意?”,我愈发糊涂且恼火:“我与武表弟只是闲坐谈笑,怎是非礼之举?!”
“狡辩!” 旭轮目光一沉,如霜雪般吹冷了我的心。
“我何曾狡辩!”,我急的险些跳脚,恨自己只一张嘴说不清:“我教攸暨来与你话分明!”
他迈步迫近,面面相对,我几乎能数清他眉尾的杂毛:“方才你与武攸暨。。。搂抱一处,你以为我眼盲?!”
当发觉前来‘抓’我的人是旭轮时,我的确有些意外,我承认,循声张望时,我的唇仿佛是蹭了武攸暨的粉嫩小脸,不过,即便真有过这意料之外的接触,我也不是故意要吃小正太的豆腐。可这‘搂搂抱抱’的罪名,我坚决不会认,我初衷只是摸了武攸暨的头。
“哎呀!我冤枉啊!!”
我无法用语言解释这其实都是错位造成的误会,便拉了旭轮的胳膊,试图重现当时情形,居然被他怒气冲冲的甩开了,我愕然无措。
旭轮皱眉看我:“阿妹自重,无论是与外男或是与我!”
旭轮大步向前,华唯忠颇为难的劝慰我:“公主莫忧,大王只是一时。。。关心则乱。”
“哥哥!我不曾!不曾!”,我委屈的直想以头撞墙,泪在眶中打着转,我不介意他的坏脾气,可我不愿被他误解:“你怎能这般疑我!!”
我是嚎啕大哭着走进了御帐,不消说,这一路自是引来无数侧目与猜议,而那始作俑者不仅不道歉关怀,连看也懒得看我一眼。
我心如遭烈火焚烧,心话即便我真的和武攸暨勾勾搭搭有失体统,你当哥哥的教训几句也就算了,何必这般嫌弃我?哼,还说什么私会,你和高岚双谈笑风生就不是私会啦?双标可耻!打倒双标!
这御帐内的上人们寥寥可数,在座的只有李治并几位爱臣,紧邻御座的下首分坐着金仁问和太常卿扶余隆,大凡喜事,左尊于右,可知今日最显贵的宾客是金仁问。
贞观末年,新罗真德女王金胜曼遣甥子金春秋入唐朝贡,邀唐军共击百济。金春秋留少子金文王宿卫,等同人质,以示新罗臣服大唐之诚心。李治登基,金胜曼遣使献《太平颂》,并始用大唐年号。
永徽二年,二十出头的金仁问来到长安,接替弟弟为质,也许是金仁问自身优秀,得到了李治的欣赏,又或许因为真德女王无嗣,金春秋将会成为下一任新罗王,金仁问身份贵重,李治封其为从三品左领军卫将军,他在长安的生活也十分优渥。十余年间,新罗的王权从他父亲传到哥哥金法敏手中,金仁问数次往返大唐与新罗,协调矛盾,促成二国结盟。
在攻打百济的战役中,金仁问屡次冲锋陷阵,他的舅父兼妹夫金庾信作为新罗名将也起到了很大作用。李治封禅岱岳,金仁问亦获邀出席,加授右骁卫大将军。二国合兵灭高丽,平壤城陷后,是金仁问执高丽王高藏面见李勣,并随唐军第七次来到长安。
如今金法敏暗中资助二国余孽滋事扰边,志在统一伴岛,便是赤倮倮的挑衅宗主国权威,李治断不能容,遂下诏派兵讨伐,并宣布废黜金法敏的王位,另立金仁问为‘新罗王’,随军还乡即位。
我行礼纳福都分毫不差,可因哭的气急,愣是说不出一个字。出征在即的老将军刘仁轨捋着花白胡须,十分和气的打量算是被他看着长大的小公主。
杨贵妃吃荔枝——新鲜啊,李治如何能不纳闷,慈笑着教我近前,捡个果香扑鼻的橙黄枇杷哄我吃:“阿耶不信谁人敢教月晚吃委屈,莫不是爬树攀山摔疼了手脚?”
我推了枇杷,埋在李治肩头继续哇哇大哭,耳听李治问旭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旭轮平声道看不惯我捉弄别人,便呵斥了几句,却没想到把我惹哭了。
李治拉着我坐下,笑呵呵道:“玉琢成器,旭轮无错,可月晚大哭却也伤身劳神,稍事歇息,此事到此为止,你兄妹不许与彼此计较。”
旭轮恭顺称是,入席与中书舍人欧阳通相邻而坐。为人父母哪个不喜欢自家孩子,旁人看来一无是处的土坷垃,在父母眼中却是金疙瘩。李治请欧阳通点评旭轮的字是否有长进,欧阳通起身道旭轮很有天赋,更难得勤奋不辍,未来可期。
我哭的是满脸泪涕,胡乱用衣袖擦抹。李治轻抚我脑瓜,无奈的与众臣道:“我八子四女,如今只一双小儿女犹养于膝下,严苛管训恐其畏我,懈于约束又恐其行不端,唉,为父者难啊,不知卿家亦烦困于此事否?”
大家顺着李治的意思,倒了几句自家的苦水,都说娇惯幼子幼女在所难免,后辈若难成材,只要不违礼仪人伦,不玷污家门祖宗,便也不必苛求了,李治颔首认同。有女官入帐行礼,请示午宴时辰,又说已遵李治吩咐置备了吊炉,可以烘制古楼子了。
才听‘古楼子’三字,唾液的分泌立时旺盛。何为古楼子?听名字与食物并不沾边,却实打实是一道齿颊留香的美食。食材用料并不难求,只是富贵人家的做法更麻烦一些。内馅选用幼嫩羔羊肉,不用刀切,而是用钝锤细细的砸成肉泥,耗时耗力却来不得半点偷工减料,一边砸同时佐以胡椒、豆豉等调料,随后,将已入味的肉馅均匀的铺在面饼夹层内,除此之外,面饼内外还要抹上数层油酥,将肉饼贴在红泥炭炉内,借果木热气熏至半熟,肉香便也慢慢的沁入了面饼。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时,别怕烫嘴,咬上一小口,那滋味,酥嫩香润,让人感动的直想哭。无论吃过多少次,仍不觉满足,念念不忘。
我暗咽口水,十分可耻的饿了。李治道稍后开宴,因为还没寻见李弘哥仨。女官报说李弘曾派了近侍告知太子妃裴瑾娴,道自己与李贤去追野鹿了。
李治呷了一口水润喉:“鹿?苑中有鹿?”
“是,太子入林遇鹿,喜道今日乃公主嘉辰,欲擒此鹿为公主贺,因与雍王一道追去。”
李治微颦眉,他清楚长子的病情,心中自是担忧,而外人心目中的储君一直是一个和善宽仁却也含蓄内秀的青年,尤其体态单薄,骑马猎鹿这样的行径令在座大臣均感意外。
这时,只见李治缓缓起身,他饶有兴致的望向帐外春光:“记得太子随我初行猎,时年八岁,箭簇未中却擦伤了那野畜背脊,唉,太子因此愧疚不已。久坐神疲,不如走动一番,我助太子与六郎一臂之力!”
忽闻李治要暂离芙蓉园,帐内大臣立即谏止,陈腔滥调,道是李治身份极贵此举危险云云。李治不改主意,说接近自己的子民怎会危险,吩咐宫人备马,免了声势浩大的阵仗,只允杜怀敬等五六内官跟随。我不想与旭轮尴尬同帐,便闹着同去,李治便抱我上了马。诸大臣又请随行护卫,无人得此殊荣。
由李弘遣回报信的那个近侍在前引路,我们来到了附近的晋昌坊,是他主仆分别的地方。隔着一道坊墙,便是宏伟殊丽的天下悉知的宝刹——慈恩寺,那是李治为母追祈冥福而主持建造的,传世千余年后,它早已成为佛教圣地,高僧玄奘为后世所敬仰铭记,但几乎无人了解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深切怀思。
我张望着雁塔方向,李弘的近侍向人打听李弘的去向,被一个路过的挑夫无意听见,挑夫把沉甸甸的货筐换了一个肩头来挑,抹一手汗,喊道:“先见一双华贵公子入了靖安坊!!啧,谁家有此儿郎,真真好福气呀!”
我们遂依挑夫所言行至两坊之外的靖安坊,大坊开四门,我们由东门入内,勒缰边问边寻。在西曲巷的一座大宅外,李弘与李贤并肩而立,正与一个女子交涉,一头鹿竟偎着她的腿,四蹄纤纤,弱小可怜,比之猫儿略高二三寸。远看那女子衣饰光鲜,侍婢环绕,想是府中女眷。及近,惊见竟是一位姿容绝众的美人,冰肌玉骨,凡俗不及她百中之一,而且十分面善,我好像见过她。
我心中大赞天仙下凡啦,背后的李治呼吸一窒,由衷倾叹:“有此殊色在前,春辉倍添,所谓轻云出岫,应如斯人!竟是谁家可人?!”
眼见李治夸的如此动情深切,我不禁腹诽,喂喂,老兄,別忘了你家里还一正主儿呢!!醋劲儿可大着呢!再者说了,这位陌生的‘殊色’也只是沾了年轻的光,比之武媚仍是略输一筹喽。
杜怀敬略一思索,道:“回禀圣人,此处乃右骁卫将军房公先忠私邸,房将军之女曾备选雍王孺人,未知是否此女。”
房将军?房。。。清河房?!
我心间大亮,李贤的小抄本的确记有一个房姓女子,倒是能与杜怀敬的回答对应。那日各府佳丽受邀入宫,一个闺名带‘云’字的小小少女曾无意与李贤撞见,只不过,李贤无心探究少女身份,最终也不知她究竟是谁家的‘云’。诶,这位三年前‘落选’的房家女,会否在这个春日与皇家重续缘分?我有些好奇却更替她紧张,无论怎么看,李治父子三人都不是女儿家的好归宿啊。
一行人下了马,我陪同李治走向房府。李弘望见了,拉着李贤快步赶来参拜,李治摆手制止了。李弘详话原委,那鹿尚幼无力远遁,就近逃进了靖安坊,经过房家阍室,突然跪膝俯首,状如祈饶,房家阍奴大觉有缘,便要抱了它去,李贤自是不肯,两方的争执声引来恰巧路过的房家女。无论李贤如何解释,房家女都不信他,只道他和李弘是要把鹿骗走,再行杀戮。
本是舌战双雄,现又多了对手的老爹和妹妹,好在这是自家地盘,家丁奴婢也不是白养的,房家女毫不露怯,半步不让,只是匆匆的以丝帕掩了小半张脸。盯着那有些眼熟的兰草绣样,我心里啊呀一声,云,难道她就是那天的‘云’?!可三年前的她全然不似眼前貌美出众啊。
转念,我又忍不住暗笑,房家女与李贤当真有缘啊,兜兜转转竟又撞见了彼此,然而,那日的她未曾引起他的注意,而那日故扮丑态的他也是教人避之不及,以致于初相逢时未能相知,而今重逢却不识彼此了,或许,二人缘分也只限于此吧。
“我若不曾遇见,由得郎君获鹿而去,偏偏佛陀安排我救其一命,故。。。断不能教郎君如意!”
不教李贤如意?李贤平生所遇女子哪个对他不是百依百顺,这房家女虽是善举,于李贤看来却是无理强辩,故意违抗他的意思,因而薄愠覆面,高声喝问:“娘子今时救鹿,明日若有虎豹叩门祈庇佑,亦施以援手不成?!”
“自然!”。房家女脱口而出,与李贤制气的成份更多一些。
李贤抱胸睨她:“饭要多吃,闲事少管,费心催人老!”
房家女一双清澈秀眸直视李贤,偏李贤更是一位俊逸人物,天上星辰虹霞的潋滟光彩分了一半在他眼中,二人眼神博弈,端的是针尖对麦芒,但看着看着,眸中锐气忽然都收了,颇有些不自在,房家女稍偏了头,李贤微微抿唇。
“呵,此鹿与娘子府上有缘,”,这时,李治轻笑,徐声劝道:“然确为吾子追踪在前,理应归属吾子,而且,此鹿乃小女嘉辰贺礼,某必将其善养于苑,非为获其皮毛,食其血肉。”
李治话里提到了我,房家女下意识的看向我,四目相触,她有点意外:“丈人之女。。。甚是面善呢,却不知何处尝见。唉,丈人言之有理,我诚知不应强占他人所获,只是先前。。。信不过这位自傲无礼的郎君罢了!!”
李治眼底的笑意不减,温声谢过了房家女,房家家奴抱了小鹿递过来。
杜怀敬亲自接下,俯身教我看清:“四娘子欢喜否?”
我轻轻的去摸那柔叶似的小耳朵,笑道:“喜欢!杜公,鹿是吃草叶么?”
杜怀敬道:“盐巴板栗也是爱吃的。”
房家女笑望我,玲珑玉手合十胸前:“我心知与小娘子必有前缘,愿小娘子善待此鹿,愿诸位皆得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