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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凤栖桐 谁能含羞不自前(上)

禁宫岁月诚然无聊,但时间的指针从未凝止,熬过了三伏、仲秋,入夜起风时已然感受到了几许秋意,秋老虎剩下一点尾巴,每天的正午前后还能继续享受夏日乐趣。

在九洲池扑腾了大半个夏天,我活脱脱的被晒成了黑炭头,本来就没宁心生的好看,如今并肩站着,一个是白白嫩嫩的小精灵,一个是乌漆嘛黑的烧火妞,高下立判。体黑穿上衣服就能遮住,脸黑却是遮不住,人人都拿我黝黑的脸蛋取乐,包括旭轮也笑话我如果爬上梢头便是一只不会飞的小乌鸦,最亲还得是亲妈,只有武媚始终如一的夸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好看的女娃娃。

这天,宁心因风凉没敢下水,遗憾的说只能明年继续学游泳了,但我估计她明年也是三天晒网两天打渔根本不可能学会。我一个人没什么意思,游了几圈就返回画舫了,宫人为我更衣梳发。宁心面色紧张,说先前仿佛看到有人偷窥我们,就隐在东岸那一片白芍花丛里。

我不以为意:“此为内苑,真若阿谁偷窥,许是宫人心奇。”

“唔。。。在理。”

“自然在理!我较阿妹年长一岁呢!”

“多谢阿姐!!”,宁心忽然泪涌,紧抱着我不住哽咽:“若非阿姐相帮,我便会被。。。”

说来真是后怕,各司每年十月会将黄口宫奴统一‘炙面’,以表明其身份,宁心便在今年的名单上,张娟娘当然不忍见女儿惨遭毁面,一边哭一边与高氏诉说心事,恰被我听到,遂向武媚讨了一道特赦令。其实宁心去冬便注意到掖庭里的一些同龄人额心多了一抹难看又可怖的烙印,却不知这份屈辱也会落到自己身上,直到我替宁心求了恩典,娟娘携女儿向我千恩万谢,宁心才知其中缘故,也隐隐明白了自己与我之间的身份悬殊。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我假装责备,轻拍宁心后背安抚她:“我绝不许任何人伤害阿妹!!”

少顷,另有一艘画舫接近,渐渐的,两处的船舷贴近,李贤与李显并肩而立,李显眉眼弯弯,冲我们挥手招呼。他兄弟一个英俊倜傥文武全才一个俊美神朗爽直可亲,从小到大都很养眼。

“方才入水嬉闹?!” 李贤嗔怒,一脸嫌弃的看着披头散发的我。

对武媚准许我在九洲池游泳一事,李贤至今持难以理解的态度,尤其我曾让人清理沿岸的一片荷花方便我游泳,他指责我太过任性。

“是呀是呀,阿兄不许么!”,我扮个鬼脸,毫不在乎:“闻听张孺人有喜,阿兄不留宅中陪伴爱妾,却有闲暇管教月晚呢。”

我每顶嘴,李贤便要跳脚上火,说我这是不敬兄长,这次也不例外,他火急火燎的吩咐宫人去架木板,他要来我们画舫好好的教训我。

李显忍俊不禁,及时拉住李贤:“童儿一句戏言竟值得阿兄动怒?便饶恕晚晚吧!”

“童儿?三五载后当许人家,岂是童儿?!”,李贤拨开李显的手,不满的呵斥李显:“阿妹恣意妄为,全拜尔等纵之溺之!”

“阿兄是指弟与旭轮纵容晚晚?”,李显只觉意外:“哎哟,入水消夏而已,怎是恣意妄为?这宫苑四墙高铸,由得晚晚去闹,断不会惹出祸端,阿兄万勿忧虑,况且,晚晚聪敏可人,弟怎忍心约束?!”

大概是见弟妹都不听自己的话,李贤不由哀叹,李显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问也不问便向李贤致歉。

李贤微气,沉下声音:“你呀,大不懂事!至尊玉体欠安,长安奏报多由阿娘分劳,你我居外,旭轮另有居所,只月晚最为便宜,可月晚每得闲暇便四处顽闹,不知孝顺阿娘。”

心话就算你要做大孝子也不能看轻我啊,我直呼冤枉:“阿娘亲口赞我乖巧贴心!阿兄如若不信,旭轮可证!旭轮!旭轮!”

自从半个时辰前登上画舫,旭轮便在隔房调试一座箜篌,忽听我唤自己,他自隔房奔出,先向二兄行礼问安,又问我发生了何事。

“确然如此!”,旭轮向李贤解释:“阿娘在内宫时,阿妹不离左右,阿娘自言,每见阿妹便觉舒怀。其实,弟每日入馆听讲,稍见宫外人物风景,而阿妹时刻拘于宫内,平日仅嬉水、跑马可为消遣,大为苦闷,还请阿兄莫要责怪。”

旭轮是乖孩子,我说十句也抵不上他说一句,李贤不再揪着我不放,但还是唐僧似的唠叨几句,嘱我一定不要惹武媚生气,千千万万要乖。旭轮向李贤问起薛顗兄弟,听说他们已经回到长安了。

李显道:“弟亦有耳闻。唉,京中七月最是炙热难熬,客居房州三载,兴许诸表亲颇为不适呢。”

“尔等关心薛家,”,李贤情不自禁的感慨:“却为何不问东宫事。”

李显奇道:“东宫?长兄?有何不妥?”

李贤扫了一眼周身,见近处伺候的都是二人心腹,才回复李显:“可知此次仅二位相公扈从东都?”

李显的确是一个喜好纵情享乐的皇子,但李治委任的一众幕僚绝非庸碌无能之辈,主公再是贪玩,但该劝的还得劝,毕竟人家老爹盼见儿子上进、学好,所以,朝堂上刮了什么风,幕僚捡能说的说,李显也就多多少少的听了一耳朵。

李显道:“中书令阎立本,门下侍郎郝处俊。”

李贤点头:“近日,阎相兄子阎庄拜为太子家令,郝相舅父许圉师调任相州刺史,自三品侍中位被贬为虔州刺史,许公足足公八年未得晋升,当年许公是被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排挤,李义府发愤而死,去岁许敬宗亦上表请辞,朝中无敌手,许公当有大造化。”

李显嘿嘿一乐,有些不好意思:“弟委实不明其中干系,只是。。。闻许敬宗于阿娘封后立下大功,满朝文武,只故司空李公与许敬宗可乘小马入禁门至内省,足见至尊器重许敬宗,许敬宗不死,许刺史。。。恐难回京。”

李贤清楚李显肚子里有几分真货,并没骂弟弟脑瓜不灵:“你府中参军阎叔子乃阎相亲孙,你不曾问过此人?太子少师许敬宗、太子宾客武敏之不在东宫,而阎庄现掌管东宫饮膳、仓储、库藏之政令,你以为是何干系?”

李显认真思索:“许敬宗老迈,武敏之。。。哼,此贼空有才情然德行低劣,不配辅佐长兄,二人不在东宫,于长兄实是益事?”

李贤道:“不止一个武敏之,杨志诚等与其交好者亦驱出东宫,加之阿娘开恩奏请武家众人还都,因而,我以为。。。”

“阿娘必不饶恕武敏之?”,李显陡然兴奋忍不住插话,他环着李贤的腰,整个人快要挤到哥哥怀里去了:“弟早有耳闻,自圣驾离京,武敏之竟然观舞奏乐,合该罢其封爵!”

李贤喊热,顺手将李显推开:“若依三郎做主,定是要杀人呢!阿娘杀与不杀,我难捉摸,横竖武敏之风光不再。”

“自作自受,不值同情,”,李显冷笑:“却不知阿娘欲如何安顿武家诸人。”

李贤道:“赏下两处宅院,便在思恭坊。”

李显笑说:“啧,毗邻北市,不愁没趣啊。今日秋分,内外官吏给假一日,无事进奏,呵,阿娘却不得歇息,设宴款待诸亲。”

李贤无声的凝眸远眺,李显又一次抱住哥哥:“武敏之既不在东宫,阿娘会否举荐子侄入侍?”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快步回隔房去找早就避过的旭轮。

武家儿郎此时回洛,不单单是因酂国夫人濒死之际曾留话宽恕他们。皇权固然不可被外戚掣肘,却也不能被宰相抓在手里,两方平衡才是当权者喜闻乐见。贺兰敏之再也不可能得到武媚的重用,他的命运此后只在武媚一念之间。池面光滑如镜,武媚却已看明水下的暗涌湍急,皇后或太后,她必须拥有忠于自己的势力。而这些,都被写在了史书中。

弦音清越,旭轮闲闲的抚奏箜篌,他神态安然的坐于胡床,对周遭的一切皆未留意,直到我在他脚旁抱膝坐下,他方淡淡一笑。

“小鸦奴有心随我学琴?”

我仰面凝视他:“心慌,四哥,我心慌,我只怕。。。”

“惧怕何事?何人?” 他自是不懂,十分担忧的看着我,也不再摆弄乐器,替我把一缕遮眼的头发拢在耳后。

我伏在旭轮膝上,叹道:“没来由,心慌极了。”

宁心给我倒了水,小声对旭轮说:“二位大王道是。。。皇后要杀人,阿姐不敢多听半字。”

“是么?”,忽觉他的手捋过我的头发,那力道极轻极柔,我不自主的闭上眼,默默祈求时间就此冰封吧,就在这艘与世隔绝般的画舫上,只他与我的一世静好:“真若如此,定是不得不杀之人。切莫思虑,杀戮诡计与月晚无关。”

我的确非常害怕,却不是因为武媚要杀一个无可救药的贺兰敏之,而是为李弘担心。二圣四子,只少子一个时辰的太子都没当直接坐上了龙椅,此时距李治驾崩不过十数年,哥仨轮流入主东宫,那么距李弘的。。。我原本从未相信后世传言,不信武后竟能狠心毒杀骨肉,可自亲眼目睹她打了李弘,我竟隐隐信了,因为背叛的确是武媚最不能容忍的伤害,爱之深便责之切,她怎能容许引以为傲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背叛自己。李贤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毕竟他的身份十分微妙且敏感。

“放弃心爱之人,”,我心中酸楚,替李弘深感惋惜:“暮年思来,定是落泪千行。”

好一会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荷花的轻微响动,风儿送来清雅荷香,他的指尖滑过三千烦恼丝,我惬意的几乎睡着了。

忽然,他在耳畔私语:“社稷与女子,阿兄别无他选,毕竟身在储位,何况,固执求取便会害了赵家娘子。”

不知不觉又过了七八天,大雨瓢泼,下一整夜,晨起时察觉气温骤降,天空虽晴朗,却不似昨日那般酷热灼人,终于入秋了。

武媚于澄华殿设家宴,又一次款待武家子侄,听说贺兰敏之也奉命到了洛阳。上午在李贤宅中耗了一个多时辰,巳时一过,兄妹一齐入宫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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