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嫌人生无聊,武媚就给我‘解决’问题。我的日常生活除了抄经便是跟随几个学识渊博的宦官读书,可无论授课内容是易懂是深奥,我都不爱听,一个时辰的课我能从头睡到尾,好在宦官比弘文馆的学士心慈手软,他们会安静的退出厅堂,绝不影响我休息,武媚从未强求,让我学习本是为消磨时间罢了,这天过后,武媚又给我安排了一个新活儿——刺绣,而且和追福一样是强制性的,不许我偷懒早退。
没法子,我和宁心只得老老实实的端着绣绷学刺绣。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宁心很快就略有小成,我却连穿针走线的基本技巧都没掌握。过了一个月,宫外李贤都抱得美人归了,我连一片绿叶都不会绣,出现在教习女官眼前的是一个方块状的不明物体。当时,武媚百忙之中抽时间特意视察我的‘成果展’,看过之后,她以为是我藏着掖着不肯给她看真品,得知方块就是真品,武媚彻底无计可施,张娟娘更夸张,还抹了几滴眼泪。
饶是如此,我仍不以为耻,反正我这辈子吃穿不愁,不会绣花也饿不死,可某天,旭轮无意说李楚姩也在学刺绣,还给李钦的帕子绣了几片柳叶,我听出他有羡慕之意,这才开始对女红上心,每日加倍努力。只不过,刺绣的本领没见长,倒意外的养成了娴静气质,能独自对付那些针头线脑两个时辰而且不言不语,看上去绝对淑女,绝对内秀。
纵观我目前的生活,唯一值得我激动的娱乐活动就是造访李贤的宅邸,虽说我闭着眼睛都能从洛阳宫一路摸过去,甚至熟到他宅中那几个燕子窝的位置我都一清二楚,可只要武媚允我走出宫城,我就开心的烧香拜佛了。
自李贤纳张令仪为孺人,第一次与张令仪正式认识,我看到李贤背着她,她娇笑着摘下枝头桃花为他缀在幞头边缘,附耳与李贤说着只属于二人的悄悄话,他专注聆听时的笑意好不满足。如此浓情惬意,真真羡煞一众旁观。
然此情此景却令大唐排名第二的‘黄金单身汉’李显格外眼红,对赵子嫣的怨言更多。为什么呢?人家赵子嫣也去当道姑了,但和我不同,赵子嫣是真的扎根道观。李显成天跟遭了多大委屈似的,李治还为此特意问过常乐公主,常乐只说是女儿执意入道。
同样身为女人,我万分同情赵子嫣的遭遇,也能理解她的选择,可仍不忍心看她把余生岁月都葬在道观,她的人生几乎没开始呢,只不过,便是劝,也该是李弘或李显去劝,我始终是局外人。
世风如此,何况道为国教,君主扶持,父母不管,李显更没资格阻拦,也只能隔日写信送往长安一诉相思,我本钦佩李显长情,但是,当听说武媚指派教导他内帏之事的宫人肚子大了时,我心叹也不过如此,男人果然是下半身动物。
端午过后,时渐入夏,午前的日头颇为晒人。
一如往年,各宫室摆设冰鉴,乍看是一座木柜,门可开合,柜面覆满藤枝绕树的纹饰雕镂,柜内存放冰块,寒气自雕镂不断的向外发散,这特制的乌木柜足有一人高,比之空调的制冷效果也不弱。宫中有几个负责藏氷的机构,譬如上林署,每冬需藏一千段冰,每段方三尺,厚一尺五寸,先于立春前三天收纳在冰井中,夏日就能随意取用了。
除了能心满意足的吃掉‘寒瓜’中间最甜的那一口,与夏天有关的美好事物莫过游泳啦,我常常随便吃几口午饭,就跳进九洲池畅游一番,泳衣也不需特别裁制,上穿裲裆,下穿短袴,深褐衣料,下了水也不会透光,十分轻便。
武媚起先是不同意的,直待亲眼看过我在水中变着花样的折腾,她无话可说,也只能默许了,但还是不放心,安排十余个擅长嬉水的宫人陪着我,我觉得她这安排过于缜密和夸张。
九洲池成了我的专属泳池,为逗我开心,宫人们在水面玩起了蹴鞠,新奇又精彩,引得内宫一时热议、围观。李显心痒难耐,可惜他天生惧水,只能借一叶小舟,上身趴在舟上,双腿则毫无章法的踩水过干瘾,另有‘金刚护法’一左一右的专门保护他。小舟仅划出二尺远,李显便觉得自己成功了,兴奋的大喊大叫,非要我夸他几句。唉,哥哥是个二傻子怎么破?
这天,难得武媚得暇,也跟来九洲池,她傍着画舫船舷,俯瞰我教宁心游泳。虽年近半百,武媚没有疏忽自己身为女人这一事实,她精心保养容颜,眉梢眼角不见一丝皱纹。
“何时精通嬉水,阿娘竟不知。” 武媚笑问,又安慰宁心,让她一定要相信我,不要缩手缩脚。
我正托着宁心腹部让她感受水流的浮力,随口扯谎:“阿耶驾幸九成宫时,儿在汤池自学成才!”
“啧,诸事一点便通,除却女红!” 武媚借机打趣我仍不能掌握刺绣的技巧。
在旁围观的旭轮正吃甜瓜,忍不住笑道:“阿娘所言极是!”
想到过些日子便是旭轮的生日可我却没拿出手的作品相送,我大为羞赧:“阿兄切莫取笑,我。。。我。。。略有进益嘛!”
玩了好一会儿,宁心和我都累了,我便拉着宁心登上画舫,那些宫人自言身贱不敢登船,只在水中向武媚行礼,随即游向远处各自散了。
宫娥奉上衣裙,服侍我和宁心在隔房更衣。这画舫上的家具均由绿檀打造,香气芬芳,若不是画舫泊在水面,四面通风,只怕这香气还要馥郁诱人。我总也改不了财迷的陋习,盘算着这些家具值多少钱。
转出隔房,武媚亲手递来甜瓜,我傍着她吃瓜,有宫人解散了我扎绑结实的发髻,轻柔的为我擦发梳发。宁心耳朵里进了水,正歪着脑袋拍耳朵。
“慢吃细嚼,”,见我几乎两口便吃下一片甜瓜,武媚忍俊不禁:“阿谁与你争食?唉,从前城阳与新城二公主尤擅嬉水,自然,姑母不似你这般胆大任性,只在汤中比试。”
我有些好奇:“儿只听阿娘提及那位新城姑母,阿耶乃兄长,却从未。。。”
“事出有因,”,武媚笑意淡了,低叹:“只因公主生前。。。凄凉,至尊不忍追忆片刻。休问,切记。”
“嗯,儿必牢记于心。”
因提到城阳公主,武媚顺着话头说李治有意擢薛瓘年内回京,又问我们是否记得薛家人。
旭轮笑说:“儿与薛表兄同堂受教,且意气相投,若要忘却,实是难事呢。”
我道:“姑母与薛公待儿甚是慈和,诸表兄。。。依稀。。。余三分忆想。”
我撒谎了,三年而已,怎么可能笨到忘了一个人的模样,但我面对的是武媚,我不得不说谎。无论薛绍的一生将会经历什么,无论他是因为什么而死,总之他是一个没能得到武媚宽恕的‘不及格’女婿,我需得未雨绸缪啊。
在确信自己就是太平后,我曾做过一次头脑风暴,将史书中看到的与太平有关的人物全部写下,逐一分析各人于我的利弊,‘武攸暨’这个十分难写的名字使我意识到,即便旭轮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在武媚执政的二十余年间,抱紧武家人的大腿准没错,才能为旭轮为我自己赢得时间直到掌权。
“月晚彼时尚幼,”,武媚柔抚我脸颊,吩咐宫人用力再轻一些,不要扯动我的头发:“纵然对面不相识,亦非失礼。”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居然梦到了薛绍,梦到了那个太平命中注定的丈夫,他的面目非常模糊,但梦中的我清楚那就是薛绍,他指间缠着一缕红丝线,似乎在等我教他挑花线,我却视若无睹,轻轻巧巧的自他身边走过。
而当我睡醒之后回味这个奇特的梦,竟再难忆起薛绍的音容笑貌。如是两次几乎一模一样的梦境,他留给我的历年印象竟真的变成了梦中的一团模糊。
孰料,世事无常,短短六日,噩耗接踵而至,犹如晴天霹雳。我不禁相信了一个说法,梦境是现实的预兆,也许薛绍是想向我这半个旧友一诉彻骨之痛。我真是坏透了,在感情上早已背叛了丈夫,就连在梦中也不肯理睬。十二岁,只是个孩子呢,也许该庆幸他有两个哥哥可以依靠吧。
贞观殿,李治一直试图平复心情却悲痛难持,帕子湿了又换新,武媚坐在他身侧默默陪伴。我们虽未亲睹,但透过薛顗与房州别驾的进状,誓以身祷、泣恸达天、柴脊过毁、泣血神销。。。城阳与薛瓘最后的相处时光何其哀颓何其痛苦,亦能感受。
我稍侧目,透过轩窗望向中庭,碧树红花长势茂密,明媚骄阳透下层层枝叶,斑驳疏影里,恍惚又见那一天的薛府,薛瓘与城阳公主执手归家,背影两相依依。忘不了,他凝视她时,眼底那抹掩藏不住的温柔与珍爱,可,谁又能想到,竟是一份生死相随的深情。她不在,这凡尘俗世于他再无任何留恋,对儿子们的自私和亏欠,成全了他对她的一生不负。
我吸吸鼻子,擦去泪水,跪在了李治脚旁,武媚等均大惑不解的看着我:“阿耶曾言,是姑母固求与薛公作伴随行,姑母还曾馈赠珠宝,道是贺儿及笄出嫁之喜,或许姑母当年便已。。。姑母所求唯与薛公不离不弃,纵然此生难归故土。姑母不幸病逝异乡,儿亦哀痛万分,可儿窃以为,姑母定是无憾而终,薛公亦无憾,夫妇泉下亦牵手相伴,永世相持。儿恳请阿耶莫沉湎伤怀,斯人已逝,无可追悔,何不赐荣华与生者以寄哀思。”
听我这般劝慰,李治明知有理一时间却更加难受,他泣泪片刻稍得缓解:“我儿言之有理,有薛叔弼陪伴阿妹长眠,我当。。。宽心。君德。”
王君德自李治尚是晋王时便服侍左右,与城阳公主相识多年,也哭的双眼通红:“圣人有何吩咐。”
李治哀声道:“今日便往房州,代我。。。接阿妹还乡。”
王君德哽泪称是,说会挑选旧年宫人同去,帮着薛顗兄弟处理丧事。
王君德退下后,李治又要宣见礼部、吏部、宗正的一些臣下,武媚示意李贤带着弟妹先行离开。
殿中省的值守官吏如常候在寑殿附近,见是李贤,纷纷行礼。
“沛王节哀。” 尚舍直长王美畅好言宽慰,王美畅十三岁入仕便是为李弘执刀张弓的护卫,近年又为李治张设殿庭,与李贤较为熟稔。
李贤摇头叹息:“手足皆弃代,至尊当下悲痛难言,我为臣子,恨不能以身代。”
旭轮深有同感,听李贤这般感慨,捂着眼呜呜直哭,王美畅便把自己的帕子送给旭轮:“冀王如不嫌弃。。。”
“多谢通理兄好意,”,李贤费力的抱起旭轮:“我兄弟不便久留,告辞。”
走在宫道上,李显嘀咕道:“唉,痴情最是伤人。”
李贤轻踢他一脚:“欲效薛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