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生活习气极重奢靡,贵族间若是谁的衣裙三渥乃至十渥后还穿出门见人,简直可称廉正清苦。一方素帕的确不值一谢,少女的容貌也算不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她的善良与包容之心却不易被忘记。她或是为了躲清静才来到东阁,却没料到竟躲出了一段缘分。
少女甫一下楼,李贤使个眼色,一个近侍便把我手里的素帕哄了去,展开来细细观瞧,黄绿鼻涕着实有碍观瞻,万幸没遮住巾角笔头大小的一个绣字——云。
李贤来此专为看未来的小媳妇,自是早有准备,近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抄’,却不得结果,苦恼的说好几个闺秀的名中都有‘云’字。差事做的真细致,居然连人家的闺名都打听到了。
李贤颇嫌弃的瞥了近侍一眼,自己拿来分辨,口中念念有词:“云。。。太原王。。。彭城刘。。。清河房?”
那近侍为表明自己并不是十足十的蠢货,忙不迭解释:“大王,房氏女当是故清河郡公房公仁裕之后,昔日至尊册立皇后,房公立下巨功,帝后褒称‘佐命功臣’,那位小娘子真若是房氏女,料帝后。。。”
“多话,夸耀唇舌灵巧么?!”,李贤更为嫌弃,把小抄用力的拍在近侍手上:“帕子可弃,人。。。不必探究。”
“是。”
李贤若有所思,我不免疑心被他的近侍猜中了,他对帕子的主人可能有点动心哦。
与此同时,旭轮惊愕不已的瞪着一个方向:“表姐?!”
及笄少女,朝气蓬勃,体态修长,通身衣饰不及旁人奢华工巧,犹难损她丽质天成。引路宫人告退了,长辈责她误了时辰,她致歉,却又吐吐舌头,妩媚中另有几分天真,她环顾院内景致,见一树雀花开的正好,纤白嫩手摘下一串,夹挂耳侧,以一抹别致鹅黄点缀青丝。身着樱粉罗裙的她甫一现身,便引来无数羡妒的视线。
若说二人相像,其实只一双明眸有五分相似,可偏偏眼睛是五官中最能传神的,有这五分,便是满分。
李钦和李融叫嚷起哄,李融趁机‘报复’李贤:“六郎神魂定是被雀花娘子勾去喽!”
的确,李贤神色痴迷,心已被其俘虏,连头戴的高山冠歪了都不知道扶一把。
我为那美丽少女担心,好意劝告李贤:“阿兄,其实先前赠帕娘子。。。”
此刻的李贤哪里在乎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走到自己端来的花盆前,亲手折下两朵盛放的绛紫牡丹,一朵为我簪在小揪揪上,另一朵交给一个面相机灵的近侍,叮嘱再三,自己则快步下楼离开了花光院,一如来时未惹注目。
不多久,我们也走出东阁,大摇大摆的穿行于锦绣花丛之间,熏香袭人,我看众少女可圈可点,她们看我们却有点好奇兼嫌弃,也难怪,这年纪的孩子就连疯狗都不正眼待见呢。
李钦是狗熊掰棒子,见一个爱一个,挑花了眼,真当给自己挑媳妇儿。李融则对在场佳人不屑一顾,说虢王妃母家有一位侄女,生就有倾国之貌,可惜年岁偏小,此次未能入选,否则必为魁首。
李钦深表怀疑,手肘轻捅旭轮:“冀哥可信融叔?倾国美人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呀。”
许是忆起了贺兰瑜,旭轮忽发感慨:“倾国。。。佳人难再得啊。”
“冀哥?”,李钦没听清,奇道:“冀哥可是中意阿谁?”
我心头一紧,见旭轮随口反问李钦:“你盼娶妻成家?”
李钦面色微红,不服气道:“男子成家而后立业,难道冀哥不愿娶妻?”
“我。。。”,旭轮迟疑,视线扫过我和李楚姩等人,许是自觉同着姑娘多有不便,他也红了脸,小声道:“自当娶一位贤德女子主持内宅。”
李融咯咯笑道:“那便是了,改日八郎成婚,我定要去闹新妇子!!”
旭轮笑了笑:“阿叔切莫为难。”
我满心不乐意,醋溜溜的对李楚姩道:“你且信我,男子成家定一心维护妻室,你阿兄亦难例外。”
纪王妃生下李楚姩便撒手人寰,她是被哥哥姐姐宠大的,听我这么一说,哪里受得了,小脚一跳,来个泰山压顶,逼着李钦发誓。李钦被亲妹妹压着,腰都直不起来,无奈保证只对妹妹一人好。
“月晚,”,旭轮瞧出我心情低落,便来拉我的手,温声解释:“手足情深至死不变,然而。。。我不能为阿妹而冷落妻室,恐为外所笑。”
我翻个白眼,顺利按下洇上眼眶的泪水:“哼,兄嫂如何相处与我无关,男婚女嫁,我自有驸马疼惜。”
李钦被压个半死还不忘调侃我:“冀哥素来纵容月晚,却不知薛家表亲能否包容呢。”
我翘班没去一柱观,武媚得了消息,李贤乔装去看未来的小媳妇,也没能瞒住武媚。武媚静听冯凤翼汇报大事小情,我被罚裾坐在她座旁抄经,腿麻了又疼,手酸了又麻,整个人都不好了。
自从去秋不幸小产,武媚常有下红之症,正月离开长安前才见愈,又成日忙于国事,气色大不如前,听闻那个得李贤亲赠牡丹的张氏容貌类贺兰瑜,她眼神骤然一冷,脸僵的像石雕似的。
默了默,武媚饮一口汤药,沉声问:“当真?”
冯凤翼道:“知沛王对张氏有意,仆亲往查视,确与。。。与那位娘子有相似之处。”
“我早知二郎心思,”,武媚的眼神愈发黯淡,缓缓叹道:“可阿姐。。。屡教不改,我怎甘心以其女为新妇?唉,未料二郎对瑜儿惦念至今,相似而已,何必为难?若成全二郎,二郎便少几分怨尤,何况,此人若为至尊知晓,总是不妥,凤翼,你以为如何?”
“殿下智慧。”
我跪了快半个时辰,实在支撑不住了,索性耍赖,拽着武媚的裙边可怜讨饶,发誓再也不敢怠工偷玩。武媚本意不是为了罚我,便教我起来,说自己累了要小憩片刻,让我随便去哪儿玩耍。
宁心搀我起身,我不敢喊疼,先忙着表忠心:“儿服侍阿娘入内更衣。”
“去吧,”,武媚温柔的笑了:“道阿娘看不透你是何心思?呵,旭轮仍在等候,你急着去见旭轮呢。”
我一笑默认,便拉着宁心行礼退下了,回到专属于我的侧殿,三人闲坐谈笑。上一次离开洛阳是乾封元年,旭轮和我好比一架花树上交缠着的两支藤蔓,亲密无间,无时无刻不离彼此。匆匆五年,我们长高也长大了,各有居所,二人间也有了某种隔阂,譬如前几天夜里,我去仙居殿找旭轮,宫人正为他更衣,因我不告而入,他有点生气,颇认真的叮嘱我下次需派人先行通报,再联想今日他与李钦李融的对话,我愈发恐惧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很快就要被一个人所取代。
宫人为我揉膝活血,宁心直叹这洛阳宫太无趣。早在去冬,小猞猁欢欢和小熊阿憨就被带离了我身边,武媚道是野兽喂不熟,身量一大便会暴起伤人,我再三苦求却是无效。欢欢被关进了什么闲厩狗坊,那里有豹奴狸奴专门训练它和同类,供打猎时捕捉猎物,至于阿憨,暂被交给了上林署,我给它绑了一条金丝络,表明它是本公主的爱熊,不许旁人猎杀。李贤李显听说了,便要再送我几个小可爱,被我明确婉拒,我说我不想再次经历分离之痛,他们笑我痴傻,怎能对畜生动了真情。
“膝腿甚为吃痛?” 旭轮端了水,在我身旁坐下。
我就着他的手喝水润嗓,随口嬉笑道:“哥哥给我揉,我便不疼啦!”
宫人顺势停了手,旭轮却教那人继续,他放下水碗,刚想说什么,脸却微微一红,避看我光倮的小腿。
宁心奇道:“才入四月,冀哥这般不耐热?”
宁心问宫人取了团扇为旭轮煽风,我却明白了一点眉目,他方才是想对我讲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却不知该如何启齿。终究他不是属于我的,我便是哭求一万声,他也总有一万个借口推辞。错的不是他,是我不该奢求。
他既不明说,我便作不知,我托腮凝望空中某点:“长日漫漫着实无趣,却是无可奈何啊,除非。。。闯破宫门。”
旁人听了都觉得可乐,旭轮刮我鼻头,笑问:“便借你刀剑,当真敢闯门?呵,心不静,自烦恼。”